此时见她朝那些梨树注目许久,遂上前介绍道:“岛上梨树皆是二位祖师来后手植,这树上果实虽酸涩不堪入口,花期却较寻常梨树长上许多,颇有可观之处。”
顿了一顿,又笑道:“听闻昔年光明顶上遍植梨树,花开之时有如雪海一般……”
言下之意甚是神往,叶燃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光明顶上终年苦寒,几乎寸草不生,又哪里来的梨花?
倒是临安府原天鹰旗总坛后有一片梨花林,她仿佛曾经同谁说过那处依稀似她师门景致,说过曾在梨花树下教导师弟师妹们。
正自沉吟间,苏昭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期期艾艾地道想先请教主到两位祖师昔年清修的静室一行,说罢又扫了一眼叶灼,补充道还请这位在外等候。
叶灼面色一沉,便要开口,却被叶燃抬手止住了,他急道:“这两人定是狼子野心意图不轨!”
他随手乱扣帽子,丁彰在一旁听得亦是气急,反唇相讥道:“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偏生死皮赖脸的要到我们岛上来,若不是看在教主的面子上,早丢你进海喂鱼了!”
叶灼冷哼一声,道:“你有本事丢一个试试?”
……
这两人自同行以来,几乎便没有一日不在争吵,苏昭同叶燃也都看得惯了,并不打算去管。
苏昭想了一想,到底还是同叶燃低声解释道:“丁师弟天性烂漫,并非有意冒犯。”
见她面色甚和,显然并不介意,遂又大着胆子道:“只是祖师静室中,确实有些不便让外人看见的……在。”
他不敢直说究竟是什么,只得含糊了过去。
叶燃讶然,道:“若是你门中密辛,倒也不必告诉我。”
昔年她同杨逍范遥等人虽是亲近,却也不至于要他们事无巨细地样样都报备上来。
譬如杨左使偶尔的某些韵事,要不是他同黛绮丝两人吵嘴的时候不慎带出来,她倒真是一无所知。
须知人人都有不愿旁人知晓的,若是当年他们觉得不可告知她的事,那如今她也不应去违背他们的意愿去探寻。
这是对故人起码的尊重。
苏昭却立刻猛烈摇头,道:“不不不,这是……这事我们原本也是不知道的。我们本以为只是……现下却觉得,您还是应当亲眼去看一看。”
说着眼光又飘向了犹自在一旁和师弟争吵不休的叶灼,心想这一位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他们做晚辈的虽也不便越殂代疱替祖师爷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决计是不能放他进去的,否则闹起来,面上难免不大好看。
叶燃听他语焉不详,含糊过去了许多关键地方,反倒难得地被勾起了好奇心,遂压着叶灼住了手,四人一同到了那静室之外。
苏昭暗忖待会儿场面只怕有些尴尬,欲待让叶燃一个人进去,又怕他们觉得其中真有陷阱,遂只得无奈地道:“晚辈引教主进去罢。”
说着便在紧闭的两扇石门外拨开藤蔓,寻到一个圆形的石钮,左右旋转了数次后,又按了下去,复将双手按在那门上使力往里推去,只听“吱嘎”数声,那门便应声而开。
立在门外,依稀可见其内是一间极为广阔轩朗的石室。
苏昭又道:“这是二位祖师昔年清修的静室,自祖师羽化后,便改做了供奉祖师,祖师遗物之处。”
叶燃心中微觉奇怪,盖因无论哪门哪派,通常都会有供奉开派祖师画像之处,以供门人弟子追思供奉。
这石室门外藤蔓丛生,显然是许久不曾有人前来了。
但若说是逍遥门人不尊祖师,懈怠供奉,从苏丁二人的一举一动来看却又不大像。
正在想着,只见苏昭已经伸手相引,她武功卓绝,倒也不惧陷阱,遂转头嘱咐叶灼在外等候,自己随着苏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也不过走了二十来步,便已到了正室之中。
那石壁上四处皆嵌着鸽蛋大小的明珠,总数怕不是在两百余粒,俱都发出微微的光芒,交相辉映,照得那石室之中青濛濛地,有如长夜将明时分映入的天光,并不刺目,却又恰能将室中种种看得清楚。
叶燃目力极好,一眼便看见壁上高悬着一张画像。
画中人一袭白衣,莹然有光,乌黑长发上缠着一条七彩璀璨的宝石发链,右手托着一盏青竹点翠的茶盅,正侧身朝外看来,眉眼含笑,口唇微启,仿佛下一瞬便要出声唤人似的。
正是她自己的模样。
画像下摆着一张宽大的桌案,上面一字排开,放置了三样物件,正是画中人发间手中的七彩珠链同青竹茶盅,另有一柄不曾被画入像中的紫竹骨洒金折扇,她倒也认得,正是昔年杨逍爱用的旧物。
便是她于丹青一道不怎么精通,亦觉得这像画得生动极了,竟与她本人几乎不差分毫。
难怪逍遥二使一见她便以晚辈之礼相待,没有半点犹豫。
她心中忽地一动,转头向苏昭问道:“你们祖师没有留下写影么?”
苏昭拱手回禀道:“范祖师遗训有云,勿使我二人老朽衰败之身有辱教主清目,故而不允弟子们绘像留影。”
叶燃不语,过了半晌,方“嗯”了一声,低低地重复道:“不允弟子绘像留影……”
却为什么独独留了一幅她的画像在此?
她垂首想了一回,又复再抬头去看悬在壁上的那副小像。
只见画中人眉目灵动,有如生人,就连衣摆褶皱转折之处都画得极为工整细致,便是不通丹青之人,也看得出这一笔一画之中的珍而重之和……情意。
透过微微泛黄的纸张,她仿佛能看见有一人立在桌案之前,含笑提笔,细细描绘的模样,眼神缱绻,情致缠绵,就像是,就像是在看着画像上的人一样。
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明白了在曾经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和永远温和熨帖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这已经是一百年后了啊……
叶燃怔怔地瞧着自己的画像,身形蓦地一晃,唇边竟溢出了一缕鲜血来。
※
百年之前,光明顶上。
范遥放下手中的药杵,将玛瑙研钵中已经被碾得极为细腻,近乎透明的白色粉末倾了少许出来,托在绢布上,对着窗外透来的日光细细察看,沉吟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青龙山所产的云母已是他选了又选,方取出来的最顶尖的了,却到底还是色泽略暗,若是将其调入蛤粉中,绘出来的白衣势必不够灵动。
听闻在元廷龙兴之地有极好的白云母矿,被他们视作长生天所赐的福泽之物,看守得极紧,他麾下的商队在大草原上便是再受欢迎,也多半是到不了那处的。
他熟谙教务,当下便盘算起了近来哪一拨军马在北面作战,好自请前去支援,顺带寻些上好的矿料回来,也算是公私两便了。
心中刚择定周子旺麾下的某支义军,还在权衡利弊间,一旁的杨逍已是猜到了他的打算,登时跳了起来,叫道:“你休想!”
这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讨嫌,纵然做了教主也还是这副死性不改的做派。
范遥心中主意已定,并不同杨逍就此事多说什么,只将宣纸徐徐铺开,又回身在笔架上挑了一只紫毫笔出来,在面前已调好的一碟朱红中蘸了一蘸,又复在那纸上点了一点,示意他过来看,问道:“这颜色与黛绮丝寻来编发链的那块赤玉相比如何?”
杨逍猜到他定是要给自己下套,欲待别开头不去看,却又有些心痒难搔。
他原也是雅擅丹青之人,于成品颜料中辨选优劣的本事自是有的,只是从来不曾亲手制备过。
范遥此次却是从选矿开始便不假手于人,亲力亲为一一炮制。
虽则知道这些颜料他看得像宝贝似的,定然不肯分润些给自己。
但就像酒鬼见了美酒,老饕见了美味一般,善画之人见了这等上好的颜料也不怎么忍得住,到底还是探头去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杨逍本是极为挑剔之人,眼光又好,品味又高,当下便看出来这点朱红至少七八个不妥之处,正要摇头道不好,却蓦地想起教务重重无人分担之苦,立时便昧着良心点头如捣蒜,且睁眼说瞎话道:“像极了!色泽形态均一般无二。”
范遥听他口气便知其间的言不由衷之意,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听闻苗疆十万大山中有辰砂色泽赤红,取其涂朱,百年不褪。”
言下之意是待到他北上去过了草原,还要南下亲赴苗疆取矿。
杨逍只觉头痛无比,朝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我这便让五毒教的人去替你寻辰砂,范右使,范兄弟,你且先消停一阵子,也替兄弟我分担些教务如何?”
范遥手下不停,将另一口乳白研钵中的青绿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入清水之中,凝神看它载浮载沉的模样,随口又报道:“还有泥金、赭石、雄黄、石青……”
杨逍咬着后槽牙一一俱都应了。
心中一面暗恨黛绮丝当年替教主编的发链上诸色宝石璀璨绚烂,遂不得不天南地北地去寻那各色矿产过来;一面又庆幸教主日常只穿白衣,不着纹饰,否则范右使定要仔仔细细一件一件地画过来,怎么也得画个三五年才成,不,或许要画个三五十年。
如此一来替他分担教务的时间便又要少了许多,这才是万万不能忍的。
他在那里咬牙切齿思绪万千之际,忽听范遥发声问道:“杨兄找我有事?”
杨逍刚接了这教主之位不过数月,日日都在与堆积如山的教务殊死搏斗。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上任教主放权太多的缘故,一旦上面没人压着做事,他便立时懈怠了起来。
自继任以来竟是初心不改,能逃就逃,能溜则溜,以至于黛绮丝每日都在四处抓人回去干活,连小昭也跟在她身后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拳头要打“懒舅舅”。
杨逍遁逃之际,十次里倒有七八次要来寻他抱怨,是以范遥倒也习惯了,此时不过是刚敲完竹杠,礼节性地问上一句。
谁知今日里杨逍竟被他问得略有些迟疑,先不答言,手中折扇展开翻了两翻,又摇了摇,这才徐徐道:“华山派那姓白的小子不死心,又来打探教主去向。”
他自己就是现任明教教主,提起“教主”来却仍然说得极为顺口。
听的人却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亦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说道:“白垣仰慕教主的时日也不短了,每每借故寻些事,便要来请教主定夺,为的不就是见一次面,说几句话么。”
杨逍奇道:“你居然知道?”
知道居然还不拦着,就任那小子每旬一次地往光明顶上跑?
范遥微微一哂,道:“教主连他名字都没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