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孔,又一张脸孔,再一张脸孔。或真诚,或谄涎,或扭曲变态,或充盈。圆眼,吊眼,角眼,下垮的皮肤,一层层一叠叠,偌大的粉刺,鼓囊囊软踏踏,呛人的口臭,恶气熏天。当然,也并非没有遇到过精赤的肌肉,光滑的皮肤,俊美的容颜。然而归根究底,所图者欲,所施者肉,不过是些针扎戳刺,翻覆花样也不过摇晃动耸。他在沉重的压制、压抑的闷哼和汗珠飞溅的撞击中思索,那所谓特别的存在,到底‘特别’在哪里?
遇到韶阳冰时,他曾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这个人不是冲着他的身体来的。就凭这一点(虽然日后来看会很幼稚又可笑),但当时已经足以让在几个男人当中疲于应付周旋的自己感激涕零了,就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依托和交流的港湾。
而且他们有同样的专业,同样的兴趣,同样的追求……聚在一起总有无数的话可以说。韶阳冰在交往上显得传统又保守,是凌衍之之前从没见过的类型,也让他觉得新颖和好奇:你撩他,他反倒面红耳赤往后躲;手还没碰到,先说出口的倒是海誓山盟。介于自己当时的身份,他们不能明面上公开,所以交往就变得有些类似于‘偷尝禁果’般的悖德,需要瞒过许多人和许多眼睛,编织许多谎言。如今回想,其实也分不太清是因为‘恋爱’刺激,还是这种捉迷藏般的伪装游戏更刺激,亦或是两者兼有。
韶阳冰并不强求他的身体,但他在其他方面非常有“控制欲”。他会严格监控凌衍之的出行时间、课程、实验时间,甚至吃饭、睡觉的时长,乃至于出去应付其他男人的时间,在他这里,都像一张精细的表,精确到分秒。今天比昨天如何,昨天比前天如何,一旦超出常规,便会动辄甩上脸色、施以冷战或惩罚。
一开始只是吃饭和睡觉。凌衍之并不算特别自律的人,尤其是在长时间没有家人监管、独自生活的情况下,早已形成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习惯。他如果有别的事分心,或者钻研学术过了头、亦或者应付突击考试等等,就会忘记吃饭、减少睡眠甚至不眠不休。韶阳冰对他监管得很细,一开始总是会细心提醒,甚至买来药物,如果再三忘记,或者没有吃药,再或者吃了药却没有向他汇报,他就会变得愈发生气,严厉斥责、甚至以分手要挟。凌衍之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反而非常感激有这样一个人无微不至地如同家人一般照顾自己,简直是梦寐以求、感动不已,以至于照单全收。吃饭,吃药,喝水,看书,几点睡觉,几点起床,人在哪里,事无巨细。直到有一次,自己因为被临时抽调参与一项国家级保密实验项目,完成几十个小时的工作后过于疲惫,结束了忘记发信息,也没有在意手机没电,倒下就一口气睡了二十个小时,醒来后发现手机上几十个未接来电和几百条信息——都是韶阳冰发来的;他担心得几乎报警,问遍了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和自己相熟的同学,拿到他所在城市地址后连夜坐车赶来,不知道下榻宾馆地址,居然排查出了几个重点项目实验室后,照着附近的酒店挨个问过去。凌衍之匆匆忙忙奔下楼时, 先被他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你知不知道别人有多担心?再迟一个小时找不到你我真要报警了!’
‘你上次药也没有吃,我问你话你也没有回!你知道我找了多少人才找到你在这儿的地址?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看我的吗?我又算你什么人,他们忌惮着那几个为你争风吃醋的家伙,谁肯跟我说一句实话?’
‘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样,胃痛得晕倒了也没有人知道可怎么办!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怎么就非要我来替你担心?’
一通发泄之后,却又猛地将他紧紧搂住,像一道铁索禁锢,力道大得简直要把骨头拆开揉碎了嵌进去;而自己当时丝毫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反倒有种受宠若惊的快乐: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和青黑色的眼眶,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融融,甜得牙龈酸麻,心脏也跳错了拍子,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体会到了那股汹涌的、不可抑制的感情的真谛。
于是,在那之后,这种无形的管束就越来越严格了,仿佛温水煮蛙,一点点地加码。
先是要汇报自己的课程、学术进度,再是要复述与其他人交谈过程,聊天软件和手机里的对话都要被监控,接下来连时间的分配也要详细地汇报,哪怕是要去参与有保密协议的研究,在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秘密,所有的论文和资料都要共享。和其他追求者的周旋也不再是秘密,但说的每一个字,被摸了哪里,要求做到哪一步,他也都要知道。
反应过来时,凌衍之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但是另一方面,却觉得这正是对方感情的体现,也是他从未体会过的部分;每每被提出一个极端过分的要求,自己反而会在脑中先暗自说服自己——可能虽然严苛了一点,却是他真的在乎我的证据啊。我应该珍惜才是,要是错过了,到哪里再去找这样在乎我的人呢?
越是这样自我催眠,越是害怕失去对方,便越是言听计从、察言观色,生怕不小心便触到逆鳞,惹他不开心;整日里如履薄冰,如坐囚笼,一面自我牺牲,一面被自己无微不至的牺牲感动不已。
似乎是一个咬尾蛇般的怪圈,那缠绵的身躯渐渐收束,最终缠绕住了自己的脖颈。
这种时时刻刻仿佛溺水窒息一般的感觉……难道就是所谓的‘爱’?那‘爱’到底要如何才能坚持,不至于最终走向死地?
第82章 达芙妮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