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现在,他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不敢离开也不敢靠近;装作强势的模样,手里握着锐器,心底却在发抖。他害怕的不是我,是凌依依。是这个孩子。那尖锐的凶器,那从她进来之后就完全丧失主场和异常波动的情绪,他真真切切地在害怕一个两岁的奶娃娃。
那虞涟说的,就可能是真的了。如果只是一个无关的孩子,相信虞涟会像对待那些新上帝教里懵懂唱诗的“圣子”一样,毫不顾忌肆意利用;毕竟,他就是要报复这样扭曲而矛盾的社会的产物,报复被繁衍而扭曲了文明和良知的人类,报复扭曲了他所有认知的金鳞子,也是报复被扭曲了的自己。但只有这一个孩子,这一个在他扭曲和矛盾之下居然诞生并且活下来了的孩子……他没有办法一视同仁;他好容易在扭曲和矛盾中维持住的岌岌可危的平衡,居然被这样一个小小软软的幼儿轻易地破坏了。
凌衍之突然松开手,把叫得嗓子都哑了喘不上气直打哭嗝的凌依依往外推,他脸色煞白,头顶豆大的汗珠都渗出来:“好,给你……我把她给你。”
女娃娃猛地离开了那唯一可以依存的怀抱,被他几乎推了个踉跄,惊恐地连哭也忘了,死死地揪着凌衍之的袖管。“松手,”凌衍之气息不足地威胁她,将她圆乎乎饼干似的小指头掰开,“到那边去,他才是你妈妈。”
“我不是!”虞涟厉声反驳,紧靠着操作台的边缘,“我只是……”只是什么呢?肉体的寄生?细胞的提供者?她能够是手术切除的一截无用的阑尾吗?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像用尽力气那样瞪着眼睛。
“随便吧……”凌衍之虚弱地笑了笑,他再使劲将凌依依往外推开,“你可以把她带走了……我站不起来了。”
凌依依又被他推远了一点,一个趔趄后一下子仰过去,在地上滚了一个跟斗;几乎就到了虞涟的面前。
这间人造的狭窄的密室里,小小的女孩儿像个福娃娃的团子,滚到他的脚边。虞涟反而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三个人的距离像宇宙中的三个点,等分地连成一线。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似乎比隔着万人时更加遥远。太奇怪了,她本来是不该存在的: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产物。他第一次见到她——它时,还是在云城边界最臭名昭著的黑诊所里,和一群偷渡逃难而来的oga们混杂在一起,打算做子宫移除的手术。然而,那时候的那名黑医把他叫到一边,低声用一种全然不同近乎谄媚的姿态,问他愿不愿意赚钱。
‘有实验机构在收……oga自然怀孕的女婴胚胎。……正规的机构!绝对正规!很可观的一笔费用。……当然,会有风险。但我老实说,在这儿做哪样事没有风险?移除子宫也是有很高死亡率的。你可以连造体子宫一并卖给他们,据说那样成活率的样本更高。至于我嘛,我也不多要您的,抽成个20,绝对公平合理……’
他几乎木讷地听完,终于从字里行间找到相应的关键:‘怎么可能…………你是说我……怀孕了?’
他在彩超仪上看见了那个晃动的、模糊的影子。
第一感觉是——非常恶心、还有恐惧;他对这个造影里蠕动的一片灰暗色的阴影没有任何好感,它的诞生没有被赋予任何造物主的期望,像是一个寄生的物种、一个入侵的敌人,一个会呼吸的肉块。旁的人可能是没有准备好做母亲,但虞涟是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身份会加诸于己,那就像……突然背离了他所有坚持的常识和原则;他在那儿始终抵制、坚决反对,高举着正义的大旗抗争至今,但自己的身体却突然背叛了自己,成为了恶魔的巢穴。他绝不能认同——认同这个阴影居然是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认同它的存在就像是抛弃了过往所有的自己。
‘所以……卖吗?’对方老练地观察者他的动摇,谆谆善诱,‘很有好处……你会得到很好的医疗条件和饮食条件,因为至少要养到二十周。一举两得:也不用担心被追捕的问题。再说,有了这大笔钱,想干什么不行呢?这机会可来得难得!一般只要怀有男婴的;女婴因为危险系数太高,即使二十周也很少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要收的地方更少,所以这次难得赶上,价钱也快要翻了十倍。你听我说啊,这孩子本来就不是你的;看你这表情,也完全是个意外。它从染色体上就与你无关,你根本没有必要为它负责;你受到了伤害,就当这是老天给你的补偿。’
对啊,补偿!虞涟心想。他看了看外面木然的,等待着移除手术的其他陌生的oga们。即使知道这里可能是死路、是骗局,他们也一样来了。我也来了。因为我们无路可走。我想要救他们,我能救他们,我们本不该遭受如此的对待;我们应该组织起来。对,组织,我需要能联络到更多的oga,把他们组织起来。但是我需要钱,我需要……很多钱。
‘好的。’他听见自己说;自己的手指在一份电子文件上签上名字,再扫描了指纹。很简单的操作之后,他已经把它卖掉了;定金化作电子数字打入他的账户。这一点并不需要过多的负罪,他这样想:我并没有要求你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然而你既然来了,成为我身上的一块结石、一处疾病,我自然有对你的处置权。
oga没有狭义上的“生产”这个过程;因为无论如何改造,也不必要人工增置产道,为了避免生育风险,只要相关监控的指标达标,孩子也通常不等足月就进行剖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