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忆

这个时候,他还不叫祝安宁。他没有名字,被人叫做“小畜生”。

他蜷缩在地牢角落,脚腕上挂着锁链,浑身布满伤口。有是割肉放血留下,有是被鞭打伤痕。

因为他不够听话,不会讨那些大人们喜欢。说错一句话打一鞭子,回话不及时打一鞭子,他身上鞭痕交错,从未间断过。

他蜷缩在阴暗角落,背后伤口贴着冰冷粗糙石墙,无助地发抖流泪。他年纪太小,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受这样苦,只知道折磨永远不会结束。

谁能救救他?谁能救救他?

耳边响起喝骂声,他被人粗暴地拉起来,推出牢门。

祝安宁怕发抖,他知道,他是被带去放血,新折磨又要开始。

他被草草地冲洗了身子,换上了一件干净衣衫。

“今日来可是贵客,可不能污了贵客眼。”

贵客?祝安宁只希望今日客人能不那么粗暴,不故意折磨他、鞭打他。

祝安宁被推进了那扇高大门,站进了那间精致奢华房间。

周围是轻纱曼帐、是琉璃灯盏、是香烟缭绕,名贵宝石坠成珠帘,璀璨金银铸成桌上摆件。祝安宁从没见过这么华丽地方,忍不住低下头盯着脚尖,尽量想把自己缩小。

哪怕只是踏在地板上,他都觉得是自己玷污了这间富丽堂皇屋子。

他被人退了一把,惊恐地往前踉跄了一步。他听见平时高高在上管事谄媚地讨好:“大人,带过来了。”

“不错。”

祝安宁认出来这是郡守大人声音——这个人曾经把他吊在房梁,亲手用刀划破他脊背,调笑侮辱。

祝安宁控制不住地发抖。

“过来,”郡守随意摆摆手,像招呼一只小狗小猫,“小公子看看这个孩子,虽然嘴巴不太机灵,但模样真是一等一好。”

祝安宁被捏着下巴,露出那张精致脸。

被强迫抬起头,祝安宁也终于看清了屋里情况。

他面前不远处垂着一道纱帐,里面似乎坐着一个人影。郡守大人站在纱帐外,恭敬地对对方点头哈腰。

郡守大人在祝安宁眼里就是世界上最厉害、最恐怖人,竟然也要对别人恭恭敬敬。里面坐着那位“小公子”是谁?是不是要比郡守更残忍,有更多折磨他方法?

祝安宁内心渐渐绝望。

郡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能侍奉贵客是你荣幸,摆出一张死人脸干什么?要是伺候不好,你……”

“好了,”郡守话没说完便被打断,纱帐内响起一声轻柔叹息,“小弟弟,走近些。”

直到被郡守推了一把,祝安宁才意识到那声“小弟弟”是在叫自己。

没人这样叫过他。

这么温柔。

他晕晕乎乎、战战兢兢地撩开纱帘,愣愣地望向床上坐着少年。

那人年纪也不大,黑发披散,面有病容,看到他,还是轻柔地笑了笑。

祝安宁年纪还小,不明白什么叫做好看。他只知道,对方这一笑,他便想起了去年春天时,他偷偷折下那只桃花。

对方朝他伸出手:“过来。”

祝安宁怔怔地挪过去。

对方轻轻拉起他手腕。祝安宁浑身一颤,望着那只莹白如玉手,忽然升起自惭形秽之感。

“再近一些,我身上有伤,不太方便起身。”对方歉意地笑了笑。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祝安宁猛然清醒过来。

他在想什么?对方也只不过是打算用他血疗伤罢了……

祝安宁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表面道貌岸然伪君子,可刚刚那一瞬,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沉迷在对方温柔里。

是他没认清自己身份。

祝安宁乖巧地凑近,等待对方动作。是匕首,还是……

然而预想中疼痛没有到来。

柔和灵气顺着灵脉涌入,驱散了他身上疼痛。

祝安宁茫然地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温柔怜惜眼睛。

“别怕,”那人放软了声音,“我不会害你。”

祝安宁愣愣地,反应不过来。

对方无奈地笑了笑,抬眸望向郡守,声音冷淡下来:“多谢大人美意,这个孩子我留下了。”

直到所有人离开,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祝安宁还是呆呆地好像在梦中一样:“您……”

忽然间,对方抬起手揉了揉他发顶。

“别这么拘谨,你要是喜欢,叫我哥哥也可以。”

祝安宁茫然不敢开口。

对方无奈:“罢了,那你和他们一样,叫我公子吧。”

祝安宁他嚅嗫道:“公子,您……您需要我做什么?”

公子叹息一声:“你小小年纪,能做什么?一身都是伤,好好养伤吧。”

看祝安宁呆呆不动,公子又叹口气,叫来几个下人。

“你别怕,”公子笑了笑,“乖,不会害你。”

很快,祝安宁就发现公子说是真话。

他被人带走,清理了伤口,浸泡了药浴,换上了漂亮衣衫。

脚腕限制行动锁链被取下,睡上了柔软床。

没有人割破他皮肉,没有人再对他呼来喝去。所有人对他恭恭敬敬,因为他是公子留在身边人。

公子也不想要他血,只让他陪着自己看书。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在公子病复发时候,给公子端药递水。

公子坐在春光里,他坐在公子身边。

一周。

一个月。

那一个下午,在草长莺飞春风里,祝安宁望着公子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真想对他好。

他已经离开了地狱——

因为公子对他伸出了手。

他得救了。

狂喜、感激、庆幸、酸涩、恍然……种种情绪交杂汇聚,猛地涌上心头,冲击他五脏六腑。祝安宁突兀地痛哭失声,扑到公子怀里。

这一次他一点也不害怕了,他知道对方不会推开自己,因为这个人这么温柔。

果然公子轻轻揽住他,失笑:“终于反应过来了?”

祝安宁一边胡乱擦着眼泪一边点头,哽咽道:“公子,公子——”

公子拍拍他,轻笑:“好了好了,哭多了不好看。”

祝安宁抽了抽鼻子,实在忍不住眼泪,又怕染脏了公子衣服。

公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哭了,帮我把药端过来吧?”

公子似乎得了很严重病,每天都在喝药。可公子自己好像不当一回事,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出去一趟,也不知是去哪里。每次回来,刚好一点病就会又重一些。

祝安宁好不容易抹干了眼泪,带着鼻音道:“公子,丹药毕竟有毒性,不如我替您服下,您再用我血……”

话没说完,他头上就被狠狠敲了一下。

公子难得板起脸,冷声道:“我救你,不是让你换个地方当血奴。你要是自甘堕落,现在就走出这个门,当做我没见过你。”

祝安宁怔怔地,刚刚止住泪又涌出来了。

“……打疼了?长点记性。”

“公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祝安宁哭声音沙哑,“我错了,公子你别赶我走……”

他何其有幸,能遇见公子。

他没有名字,便求公子给他一个名字。

公子却笑了笑:“你自己起名字吧。你人生不该由其他人决定,哪怕是我。”

祝安宁懵懵懂懂地听着,似懂非懂点头。

和公子在一起时间,是祝安宁此生最快乐几个月。

那一天,公子忽然对他说,自己快要走了。

祝安宁正在整理公子第二天要用笔墨纸砚,闻言浑身一僵,急急道:“公子,你带我走……”

公子却不答应。

“待在我身边,换一个地方伺候人有什么意思?”公子认真道,“我给你治病,教你修炼,是希望你有自己人生,主宰自己命运。你不需要为谁而活,只需要为自己潇洒、自由度过一生。”

公子望向远方长空,怅然道:“……别像我一样,命不由己。”

祝安宁听不是很懂,他心想,他只是想和公子在一起,怎样都无所谓。

可公子决定事,没有人可以违抗。

临走之前,公子笑着对祝安宁说,要送他一份礼物。

很快,祝安宁意识到那份礼物是什么。

惊天大案震动朝野,抄家人马冲破了凤梁郡守府大门。圈养血奴、贪污渎职、滥杀无辜、鱼肉百姓、欺上瞒下……一桩桩罪行大白于天下,地牢里无辜血奴被释放,所有罪人得到了应有惩罚。

那一天,曜日高悬,祝安宁和公子站在刑场外。祝安宁激动浑身颤抖,心头一直压着巨石终于消弭。

公子看着看着欢呼百姓,意味深长笑了笑。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小弟弟,我要走了。祝你此生,平安顺遂,宁静喜乐。”

“你问我去哪里?我要回朝歌……好啊,等你长大了,可以来找我。”

“想知道我名字?”

公子笑了,微微侧头,嘴唇动了动——

“殷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