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弋坐在板车上,酒坛中酒晃荡有声。丹珍讲的不无道理,和尚讲的好生之德,也是没错。地方就这么大个地方,命就这么一条命,任谁都只想有个落脚地,苟延残喘罢了。可问题在于,城西的那些人,他们的命,值得留着吗?上天的好生之德,莫非是想说,善可生,恶也可生?

有人犯下的罪十恶不赦,即便逃亡此地,也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有的人双手甚至都未曾沾血,只是犯下无心之过,便已悔不当初,日日自我折磨,夜夜难以成眠……人性之复杂,远不是简单的善恶可以说清楚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官府,才需要有明断人事的大老爷——有时候就算有严刑峻法,也免不了生出些冤假错案来,更何况在这个无主之地。

曾弋早已没了经略一地还其太平的宏愿。若是世间人人心中都有一套清晰的判断标准就好了,她在冬日黄沙城中漫无目的地想着,若是世间人人都足够明事理、讲道理、知轻重就好了。

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人如羔羊,人心如蓬草。羔羊总是随羊群而前行,蓬草总是因世风而摇摆。人都愿意随自己的好恶行事,而世事又多将真相掩于表象之下,故而鉴别好坏、辨明是非,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有时甚至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知与狂妄,承认自己的愚钝与狭隘。

人们怎么会为了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或事,下大力气去探明真相、辨别真伪呢?

她从人人仰慕的英雄,变作人人喊打的灾星,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曾弋苦笑一声,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停了下来,丹珍和周小江都不在身边,估摸着已背着酒坛上酒楼去了。

有一只手窸窸窣窣地在稻草绳间摸索。曾弋反手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腕,笑道:“不告而取,恐非君子所为啊?”

“哈哈哈……”那手不知怎么绕了下,像是会锁骨术般从她手中滑了出去,人已经晃到了丈外。“想不到竟能被一个瞎眼的小姑娘给抓住了……怎样,在这城中待得可开心?”

曾弋头一回被人叫“瞎眼的小姑娘”,正要出言纠正,一听这声音,就发现此人正是初入城那天屋顶上晒太阳的人。他行窃不成,被曾弋一把抓住,却像没事一般,干脆优哉游哉地抱着手,站在车旁跟曾弋聊起了天。

曾弋道:“第一次出门,新鲜嘛,自然是开心的。只是不知道君驾当日所说的‘好地方’,好在哪儿?”

那人道:“没体会到?”

曾弋道:“愿闻其详。”

那人道:“道家讲‘阴阳’,佛家讲‘空性’,依我看,都不如这城中的‘善恶相生’来得绝妙。那广场中的台子,你知道叫什么吗?‘了断台’……了宿怨、断往昔,真是妙极,妙极啊!——你听过无咎鼎吗?”

曾弋心中骤惊,手指一时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