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如坐针毡,可实在是舍不得离开,见她一面,从来不是易事,只得强撑着与她东拉西扯。
攸宁言漫不经心地应着。
手中的茶有些凉了,攸宁也没吩咐人换新茶。时渊哪里不知,这是委婉逐客的意思。他强笑着起身道辞。
攸宁也没挽留,“家中还有不少琐事,就不留时大人了。若是改日登门,我请我们府上的大公子好生款待你。”
也就是说,日后他便是能厚着脸皮再来,她也不会再见他。时渊怀着满心的落寞离开,回到府中。
时夫人听得儿子回来,立时寻到外院,“见过那祸水了?”
时渊黑了脸,“您好歹也是高门贵妇,怎么能背地里这样说别人?”
时夫人冷笑道:“她不是祸水是什么?害得首辅发疯也罢了,连你也为她任性胡闹。”
时渊坐到椅子上,又是疲惫又是不耐烦,“这种话再不要乱说了。我钟情她是我的事,她从不知情。你要是总这样辱没她的名声,当心祸从口出。”
“要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也成,你答应娶你表妹就成。”时夫人缓和了神色,第一百零一次规劝他,“那是我的娘家侄女,最是知根知底。样貌虽然不是一等一的出众,但是恪守礼数,行事处处守着规矩,待字闺中这些年,出二门的时候都少,性子不知多安分敦厚。……”
“安分敦厚?”时渊脸色更差,“不说话是闷葫芦,说话就是头倔驴,比起娶她,我宁可一脖子吊死!”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表妹?那你想娶什么样的?口蜜腹剑的笑面虎,还是最善勾引男子的?……”
“好了!”时渊按捺不住,霍然起身,瞪着母亲,“您也是女子,也该晓得女子处境诸多不易,怎么总是指桑骂槐地埋汰人?所谓安分敦厚的做派,是否包括这种坏毛病?人家根本看不上我,您总骂她做什么?您知不知道,首辅掌管着锦衣卫?知不知道就算在家也要防范隔墙有耳?这种话说多了,万一被首辅知晓,他是不是要发作您?”
时夫人震惊,“你、你是真的要造我的反啊你……”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我怎么会生了你们这样不成器的儿女?一个个的,只会给我添堵,让我没有安生日子……”
时渊拂袖而去,出门后才记起,这是自己的住处,脚步顿了顿,去了书房。
时阁老下衙之后,就一刻不耽误地回了家中。他没见时渊,见的是时渊的贴身小厮,也就是跟随时渊去萧府的小厮。
盘问半晌,时阁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明摆着,时渊白去了一趟,没被唐攸宁反过头来套话已是不易。
倒也不能怪时渊,只怪时夫人嘴欠,早先就把唐攸宁得罪苦了。
唐攸宁明知时家嫌弃自己的名声,还怎么可能把时渊当做寻常故交相待。
时阁老消化掉火气,亲自去告诉时渊:“眼下的事该告一段落了,想来你自己也明白。过一两日,就回翰林院当差吧。”
“我不可能娶那个倔驴似的表妹。”时渊道。
“……好。”时阁老知道,眼下对儿子只能好生安抚着,“过一年半载的,我们再谈你的婚事。”
时渊又道:“我要外放。哪怕做个七品县令,哪怕能赚到的功绩再小再少,也好过在翰林院游手好闲。翰林院学士最敬慕的人是萧兰业,怎么可能给我好的差事?”
时阁老想了想,叹气道:“你也别着急,此事我们得从长计议。就算我有心,也得给你挑选地方不是?还要跟吏部、皇上斡旋。”
“我自己上折子。”
“听我的,缓一阵再说,缓一两个月就成。”
时渊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时阁老回了内宅。
眼睛红红的时夫人正在生闷气。
“又怎么了?”时阁老蹙眉。每日回家来,对上的就是她的苦瓜脸,可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还不是你的好儿子,竟把我一通训斥。……”时夫人把被儿子顶撞的情形娓娓道来。
时阁老心说你活该,“你说话的确要注意些了。以前怎么能明打明地跟唐氏说,对外人不要说识得时家的人?她祖母在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去唐家么?”
“她祖母是个明白事理的,我当然要常来常往,她算什么?名满天下的毒妇、狐媚子罢了,只晓得算计勾引男人……”
“住嘴!”时阁老骤然寒了脸,走到她面前,抬手指着她鼻尖,“祸从口出。日后不论人前人后,你再这样口没遮拦,满口污言秽语,信不信我大耳瓜子抽你!?”
“……”时夫人呆愣片刻,失声痛哭。谁逮住她就训斥,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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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堂里,老夫人、攸宁、二夫人、四夫人欢欢喜喜地说笑着,在商量过几日举办宴请的事。
“难得阁老这一阵得空,跟五弟妹又是新婚,该请些通家之好过来热闹热闹。过了初十,阁老可就又要忙起来了。”二夫人道。
老夫人则笑眯眯地道:“延晖也不小了,该张罗亲事了,到时候你可要留心各家的闺秀,总不能等着人家闺秀那边过来提亲吧?”
二夫人更为欢喜,“母亲记挂着延晖,实在是他的福气。”又对四夫人、攸宁道,“两位弟妹到时候可也要帮我上心些。”
妯娌两个俱是笑着说好。
老夫人招手让攸宁坐到自己身边,“要是有为难之处,只管跟我们说。三个臭皮匠就顶个诸葛亮,何况我们可是四个人呢。”
攸宁感激地笑了笑,“等到宾客单子拟出来,您瞧着没问题,我也就该磨烦您跟二嫂、四嫂了。”
“这还有我的事儿啊?”四夫人笑道,“母亲跟二嫂最清楚,我是个凡事都用不上的,只会吃闲饭。”
“往后不准偷闲躲懒了。”老夫人笑道,“不指望你像攸宁这般干练,可终归是有自己的一份儿日子,总有一日,也要做人家的婆婆,你总不能只会给人立规矩,旁的事一问三不知。”
四夫人笑出声来,“我连给人立规矩都不会,母亲就没教过我们。”
其余的婆媳三个都随之笑起来。
说话间,萧拓、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相继过来请安,见婆媳几个如今相处的这样融洽,俱是喜闻乐见,唇角都噙着或深或浅的笑意。
四老爷更是难得地向老夫人请示:“难得我们兄弟几个凑齐了,手边都没别的事,母亲不如赏我们一餐饭,一些酒。”
“好啊,好啊。”老夫人当即颔首笑道,“我让厨房多加几道菜,你喜欢吃什么?”
“红烧狮子头。”四老爷即刻答道,“二哥喜欢吃红烧鱼,三哥喜欢吃烧明虾,老五小时候喜欢煎蒸黄鱼。”说着,视线友善地望向萧拓,“现在口味变了没?”
“没。”萧拓微笑着说。
“现在更好打发了,有的吃就行。”四老爷唇角的笑意略略加深了些。
萧拓笑着嗯了一声。
二夫人笑道:“瞧这哥儿几个,一个个的,除了老四,全爱吃鱼虾。”
“可不就是。”老夫人也笑了,视线瞥过萧拓,眼中闪过一丝感伤,“那就让厨房加这几道菜。”
攸宁捕捉到了老夫人的异样,猜不出是为了什么缘故。
就这样,除了三夫人,一家人在福寿堂里用饭。
兄弟四个和萧延晖坐一桌,推杯换盏。
婆媳四个坐一桌,言笑晏晏,用过饭,去了东次间说话。
男子那边并没贪杯的,点到为止,是以,得以与女眷一起向老夫人道辞。
二老爷、萧拓、三老爷都还有点事,去了外院。
攸宁离开的最迟,是老夫人特地留下她说了几句体己话之故。回往正房的路上,看到负手等在路旁的四老爷。
离得近了,攸宁脚步稍稍加快些,上前去见礼,“四哥这是——”
四老爷还礼之后,“有事求五弟妹帮忙。”
“哦?”攸宁道,“四哥说来听听。”
唇角的笑意没了,四老爷显得心事重重,“我想打发个人。”
“……?”攸宁用眼神表达情绪。对他,她的印象真好不到哪儿去,但也不恶劣,却坚信这人跟萧拓一样,说不准何时就会发疯的那种人。
“就是我房里的那个妾室。”四老爷垂了眼睑,借此掩饰情绪,语声却有些迟疑了,“她……是樊姨奶奶安排进来的。”
攸宁想扶额,实在是不明白,樊姨奶奶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是妾,怎么还要给自己的儿子安排妾室?
四老爷再望向攸宁的时候,目光清明,难得的温煦柔和,“我想把她打发走。她出身寒门,孤苦无依,又是樊姨奶奶安排进来的,一切都是走个过场。五弟妹能否帮我向母亲禀明此事,安排她个过得去的去处?”
寥寥数语,交代清楚了那名女子的不易之处,更说清楚了与他有名无实。攸宁犹豫片刻,选择直言不讳地问道:“四哥让她离开,该不是为了给新人腾地儿吧?”
四老爷讶然挑眉,继而失笑,摇头,“没,没那个意思,五弟妹多虑了。”
“真的?”攸宁凝眸打量着他的表情。
“真的。”四老爷神色转为郑重,“莫须有的闲话,免不了,但我不会那么做。五弟妹只管放心。”
攸宁缓缓颔首,“我答应四哥。怎么个安排的法子?更名改姓,远赴别处另嫁他人,或是遵从她自己的意思,到别处给她谋个有长远进项的营生?”
四老爷眼中现出欣赏之色,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晚玉,对攸宁道:“前几日仔细问了她几句,她想先有个安身立命的营生,之后再随缘,随遇而安。我只能给她一笔银钱,旁的就要请母亲和五弟、五弟妹费心了。”
嗯,那是个聪慧的女子,他亦是行事有分寸的男子——既然要人离开,直接出面的事还是越少越好。
攸宁微笑,“应该不难。我请示过母亲之后,再知会阁老,请他找个管事,帮四哥善后。”
“多谢。”四老爷拱手一礼,要转身时却又微笑着看着攸宁,淡淡道,“老五如今大抵已不喜欢吃煎蒸黄鱼了。小时候他喜欢吃,是因为母亲拿手的只有一道煎蒸黄鱼,做给五弟吃的次数,算起来也不多。五弟从不挑剔什么,他小时候,不被挑剔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