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大人口口声声痛斥我是毒妇,却不知有何凭据。”攸宁敛了笑意,眉宇间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你没有,不过是人云亦云,并不知我品行。我倒是知道你一些事,譬如如今有六房妾室、四名豆蔻年华的通房。通房是做什么呢?每日给你捶肩揉背、洗脚暖床,稍有差错,便要挨一通板子,着人发卖出去,再寻新人补缺。
“这种事,与你同流合污的知晓打死也不会说,品行端正的官员便是知晓也不屑说。可我不同,我都被你骂成祸国毒妇了,何必顾及你那张老脸。
“你知不知道发卖出去的人是什么下场?知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死在勾栏院了?她们犯的是怎样的差错?趁你熟睡想要勒死你么?
“多年以来,你身边始终是四名通房,来来去去的豆蔻少女不知凡几,你许家到底祸害了多少女子?你是上辈子没见过女子,还是下辈子不想做人了?”
许太傅眼前发花,嘴里发苦,偏生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在以往更是不曾当回事,被她猝不及防当众说出来,加以恶毒的嘲讽,又哪里想得出辩驳之辞。
许多官员倒吸一口冷气,有一些更是生出揣测:许太傅莫不是明里道貌岸然,私下里浑似一些心思扭曲的太监?再想到攸宁的奚落,又是一番忍俊不禁。
而这只是抛砖引玉。
攸宁道:“太傅这般德行,误人子弟的事情怕是没少做。就算你有些真才实学,可德行有亏,门生在你跟前耳濡目染的日子久了,怕也会如你一般漠视人命,不把无辜的女子当人。瞧瞧,靖王世子不就如此么?为着自己没有后顾之忧,稳坐世子宝座,便对奶娘恩将仇报,杀人灭口。”
她是在挖苦许太傅,可目的却是让皇帝听的:许太傅绝不是帝师的料,你们黎家那个孩子已经被养歪了,日后你要怎样才能让那孩子洗心革面,摒弃许家这些年带给他的影响?
许太傅是局中人,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攸宁的居心,慌忙望向皇帝,却见皇帝正目光沉沉地凝着他,目光冷酷。
许太傅双膝一软,再一次跪倒在地,只是这一次保持了沉默。他还是比较了解皇帝的,事情到了这地步,皇帝只会认为他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降罪于他。
果然,皇帝沉声道:“许太傅、靖王串谋捏造靖王世子的身份,欺君犯上,按律当满门抄斩,只是,太傅终究是老臣,朕登基之初曾鼎力扶持,也便功过相抵,留他一条性命,褫夺太傅、次辅职衔,三日内离京返乡。”
许太傅吃力地抬起头,望着皇帝,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原以为为她效力,悉心照顾教导那孩子长大,他和后人都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譬如回到京城,三两下就进到内阁成为首辅,譬如日后那孩子被册立为储君,定是一生都不会忘记他的扶持之恩,且一生都需要许家的鼎力扶持。
原以为萧拓对黎家的情分深重,是这一生都会感念都会铭记于心绝不会背离的。然而萧拓并不想与黎家后人有牵扯,连寻常宴请都不肯赴约。
是不是从那时起,萧拓夫妇二人就在筹谋这一日?这是许太傅没办法理解的。
此刻,因着巨大的落差,他几乎陷入绝望。这已不是晚节不保可言,就算平安地回到祖籍,也一定有人落井下石,踩踏他的尊严,让他的子孙也再无出头之日。
思及此,他对皇帝生出了恨意:都怪她,本该从缓行事,她却说什么如今是与虎谋皮,容不得瞻前顾后。仓促行事的结果呢?她分明已被萧拓要挟,他也尽失一切。
“至于靖王,”皇帝沉吟道,“降为郡王,回府中思过,无圣命不可出。”这样处置,是因为靖王实在是无辜的,是被她和许太傅强压着搅和进来的。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对律法倒背如流,都觉得皇帝这发落太轻了,相继态度激烈的表态,末了,前者更是询问萧拓:“萧阁老怎么看?”
萧拓嘴角一牵,问皇帝:“皇上心意已决?”
皇帝颔首,“说起来,此事朕也有疏忽,本该对那孩子的生平查证一番再册封。就这样吧。”
萧拓唇角的笑意更深,转向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笑了笑,“那就这样吧。靖王与许太傅倒是不必急着离开,外面宫禁森严,我带回的一些东西恐怕也到了,吓到二位就不好了。”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看到他的笑,便猜出他应该还有后招,也就不再坚持,顺势下台,捧夸了皇帝几句宽仁之类的话,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皇帝看向靖王世子,又看向奶娘,“欺君犯上的事情,一个少年是断然不敢做的,必是被人蒙蔽,才有了今时今日,倒是不需怪罪。只是,朕听来听去,怎么都不曾听说他真实的出身?”
她从来就没想过让永和公主继承大统,早在保下黎家子嗣那日起,便有了让他成为储君的一番筹谋。却不想……这孩子虽然不是多出色,但恢复黎家子嗣的身份,日后多加提点就是了。
奶娘磕了个头,语气斩钉截铁:“他是石安,双亲是昔年黎府的下人,其父是账房的石管事,其母是一个绣娘。
“黎家罹难那日,他有些不舒坦,双亲却要照常当差,便托我照看着,我瞧着他发热得厉害,心急之下就抱着他去坐堂的大夫。
“回家的路上,我听说了黎家的惊变,心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会有活路,当下就躲到了一个平时不怎么走动的故交家中。
“没两日,黎家上上下下全部遇害,一个活口都没留。避过风头之后,我也不敢打听自己的亲人有没有幸存的,就乔装改扮,跟故交借了盘缠,离开了京城。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明察。”
属实?那是不可能的。真实情形是黎家与皇帝派了死士保护襁褓中的小少爷,她是奶娘,也就顺带着被保护了。出事那日,情形惨烈至极,保护他们的几名死士只剩下一个身负重伤的。
那死士带着他们走密道离开府邸,到了一所宅院,拿上备好的金银细软,便又转移到另一所民居。
如今的皇帝彼时是皇后,也处于困局之中,短时间内不可能与任何宫外的人通信。死士的伤好转一些之后,斟酌后带着他们离开京城,去了黎家在外地的一个不过名录的小庄子。
后来,皇帝夺位,黎家昭雪,辗转与他们通上了信。死士和奶娘都以为熬出了头,能够带着小少爷回京,却是如何都没想到,皇帝要隐瞒这孩子的身世,让他们静待消息。
许太傅辞官返乡之后,皇帝给死士的密信就到了,让他们去投靠许太傅。
到了许家之后,对这孩子的未来的打算,就不关他们两个的事儿了,皇帝只交代许太傅。
死士伤病太重,在许家撑了三二年就死了。从那之后,照顾着孩子的就只有她了。
因着天高皇帝远,皇帝和许太傅又神神秘秘的,奶娘根本不敢有什么太乐观的展望,一直尽心竭力做好分内事,是因为朝夕相伴下来,与那孩子至深的情分。
可是纵观全程,谁在乎过她和死士的性命与付出?甚至于,谁把他们当人了?这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杀了她,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齿冷的事么?
她的一生都交代在了一个小白眼儿狼身上,眼下被这般对待,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她感激及时救下她的人,更感激他们给她出的这绝佳的主意。
皇帝听完,目光一沉,冷冷地逼问:“果真如此?你没有说错么?”
奶娘却无一丝畏惧:“句句属实。他只是一个出身再寻常不过的孩子,皇上若是怀疑,可以查证一番。黎家府邸虽然已不在,可是见过石管事及其娘子的人不在少数,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在那一年添了个孩子。”
皇帝沉默下去,其实是被噎住了。她当然知道那对夫妻的存在,石管事更是家里死而后已的忠仆,当初甚至做好了用自家孩子换黎家孩子的准备——并没想到先帝会那么狠,下的旨意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连仆妇都不放过,使得整个府邸顷刻之间成了修罗场。
现在算什么?她的百般筹谋全部落空,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早知今日,就该在登基之后让这孩子回来认祖归宗。
不,她的错在于对萧拓从头至尾的隐瞒。她的双亲做最坏打算的同时隐瞒萧拓,完全是出于好意,不想让他跟着着急上火,至于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私心的,做不到对萧拓坦诚相待。
如果萧拓肯帮衬,这孩子就不会处于最尴尬的处境。
这时候,石安转身,望着奶娘,眼含祈求:“奶娘……”
他想求她说出实情,让他恢复真实的身份。却不想,这一举动带来的是奶娘更深的痛恨。
从头到尾对她一句歉意的言语也无,到了这时候,意识到她能主宰他命运了才开口。
这是个什么东西!?
奶娘回以愤恨的一眼,转脸看着别处。
“萧阁老,”皇帝艰难地开口,“朕觉着这孩子的身世有蹊跷,你说可是?”
萧拓失笑,“襁褓中抚养他长大的奶娘、教导他数年的许太傅都在,皇上何必问我?我听着那名奶娘的话并无可疑之处。”顿了顿,笑意更浓,却透着残酷,“他就是石安,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孩子,被有心人哄得团团转,做了一场富贵梦而已。”
大理寺卿附和:“这妇人没道理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而且她是良善之辈,要是换个人,给这孩子捏造个最不堪的身世,也是情理之中。唉,这孩子实在是可惜了,身边明明有这么好的人,偏学了些歪门邪道。”
许多人频频点头。
皇帝的心沉了下去。
人本来就是唐攸宁传上殿的,一言一行都是她授意。攸宁如此,她一点儿都不奇怪,可萧拓竟也毫不犹豫地与妻子保持相同的立场,便让她着实的难受了——他不想让黎家再在京城出现,只因为她或许做错了一些事,就能对黎家绝情到这地步么?
思量再三,皇帝清了清喉咙,道:“朕的母族已然覆灭,这些年来都没寻到一个旧人。既然这孩子与黎家有些渊源,那么,朕做主让他更名改姓,认到黎家门下,如此,也能告慰先父先母,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反对的。”
“不可。”萧拓即刻道,“皇上想为黎家找个传承香火的人,是人之常情,可石安不同。十几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不指望他建功立业,知晓对错总该做到。
“可他做了什么?利欲熏心,与靖王合谋杀人灭口,如此歹毒龌龊的心肠,怎能让他辱没黎家的清誉?
“再者,皇上说了这么多,竟像是不肯发落石安?因何而起?”
皇帝深深呼吸,“朕已说了,他年岁尚小,是被人蒙蔽。”
“证据确凿,他是被告之一。”萧拓声音冷下去,针锋相对。
“做局的人是许太傅和靖王,他能左右什么?”
“这般说来,十几岁的人欺君犯上并不算什么?皇上何时宽仁到了这般地步?”萧拓眼中闪烁着迫人的锋芒,“昨日不曾细究原委就将内子打入天牢、并且派禁军围困萧府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难道萧府就没有十几岁的少年人?”
“……”皇帝哽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萧拓百上加斤:“三个人的证词之中,不乏提及皇上的言辞,我们不曾追究,是顾及帝王颜面,眼下也请皇上顾及朝廷的脸面,按律法行事。否则,臣难以按下疑虑,少不得请三法司和锦衣卫联手彻查此案!”
皇帝总要人顾及她的脸面,要他顾及与黎家的情分,委实可笑。明目张胆的给脸不要,那就不给了,撕了好了。
皇帝无言以对。这案子,有些地方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真把她抖落出来,她成为天下皆知的笑话不说,还会时时刻刻被人疑心是昏君的苗子。
她视线在萧拓和攸宁面上逡巡着,心里凉飕飕的。
好狠的一对夫妻。
萧拓道:“石安贬为贱民,此生不可参加科举,不可踏入京城半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惊得站起身来,终究却是无力地缓缓坐回去,颓然颔首。
石安一听,当下晕了过去。
萧拓冷冷一瞥,“带下去。”
有侍卫立即应声,将人架了出去。
“接下来,说说我的事。”萧拓道,“我去沧州办差却半路折返,是因遇到了暗杀,暗杀我的人,来路很有些意思,烦请诸位听一听。”
皇帝眉心一跳。他要干什么?那些人是她派去刺杀他的,可以伤他可以生擒,但绝不会杀他,他难道要当众戳穿这件事的真相?
许太傅也是颇不以为然:你萧拓就算被皇帝派人暗杀,也只能受着。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难道你还能凭着这件事让皇上当即禅位于你么?这不是做梦么?
片刻后,随萧拓离京的数名禁军、五名死士被带上来。
皇帝整个人都木了,不知道对方意图,又无力扭转局势,只能悬着一颗心观望,而情形让她大为意外:
禁军相互补充着,说清楚了当日遇袭的情况:他们这边加上车夫才有几十个人,刺客却多达百余名,饶是萧拓身经百战、布置得当,终究是实力相差悬殊,要不是萧拓一次次舍命相救,禁军怕是一个生还的都没有。
“阁老为了救我们,身负三处刀伤箭伤。”一名禁军哽咽道,“幸好危难之时,萧家的护卫赶到,这才得以扭转败局。要不然……双拳难敌四手,阁老恐怕都会被那帮亡命之徒夺走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