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大丫鬟梨九眼圈含着泪,苦涩道:“如若郎君不愿,婢子愿一头撞死在宫墙上,看这个长公主还能不能强取豪夺。”
原本还颓丧的姬无厌唬了一大跳,赶忙安抚她:“这件事不是长公主的错,你哪里来的这个念头?”
他还肃容说:“梨九,你若是不想要跟着我一起进公主府,我自将卖身契还你,你是想嫁人还是自己开个铺子都随意,不必跟在我身旁。”
姬无厌虽然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郎君,但是从来不曾动过身边人,尽管梨九是长辈送过来,隐含的意思是个通房丫鬟,然而她到现在都还是完璧之身。
梨九咬着牙,眼神不能更凄楚:“您要了我吧,婢子不愿意离开您。”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姬无厌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郁郁寡欢给身边的人造成多大的负担,他慌忙摆摆手,眉头都蹙起来:“我是真心实意爱慕长公主的,你这样是在作甚么?若是想跟我进公主府,我自然也不会拦你,只是后院生活多清寂无聊,我担心你大好年华被蹉跎罢了。”
“婢子不怕。”梨九嘴唇都被咬出来涔涔的鲜血,好像这不是自家主子去成婚,而是去艰辛赴死。
姬无厌却没有被她这样的情怀打动,反而觉得莫名其妙的:“本来就不用怕,公主又不吃人。”
长公主不仅不吃人,甚至可以说对姬无厌是很好的。
因着他喜欢清淡的菜色,口味
较重的长公主还专门为了他聘了数个会做苏菜的厨子,后院的草木花卉也是按着他的心思打理,戏班隔三差五到公主府报道,就是为了博君一笑。
可以这样说,除去不能再和诸多莺燕欢乐玩耍,姬无厌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过的还惬意。
然而,这却恰恰是姬无厌最过不去的那一道坎。从前的小柳永不能再随意上街市玩耍取乐,简直是比杀了他还要令人难受。
便是偶尔能出去望风,姬曲直也必定要让无数兵士跟着他出府,那一片片冷色的铁甲,光是瞅了就让他了无趣味,更别提从前向他扔果子香囊的姑娘,更是早就全都退避三舍。
姬无厌曾经非常委婉地问过长公主,能不能独自出府,然则忙于公务的姬无厌并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撂下毛笔喝一口茶,淡声说:“王都里我的仇人不少,不让人跟着你的话,我难保你的安全。”
她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疑惑道:“当时比武招亲的细则,你应当也是看清楚了吧?做我的驸马爷,就是不可以出府的,所以招人本就全凭自愿。”
本来还想反驳一下的姬无厌霎时间收声,还露出个温吞的笑意:“我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公主不必挂怀。”
长公主招驸马爷的要求自然是极为苛刻的,然而一是因着她所代表的皇亲贵胄的身份,二因她本身野性美色使然,比武招亲的现场是摩肩接踵,不然爱好热闹的酒肉朋友也不会和他设这个赌局玩。
这就是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是姬无厌面上不表,心里却更加不忿郁郁,便是伺候他的婢子侍从那段时间都小心翼翼地,生怕那句话说的不对惹得秀美的驸马爷勃然大怒。
阖府上下都知道驸马爷不乐,只除了心思粗犷的长公主。
姬无厌无论是想要漫不经心提起,亦或是阴阳怪气,姬曲直都没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只是因为他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情绪不对,还拍拍他的肩,说下个月军务不忙的时候就和他一起行街,让他不要难过。
他气得快要吐血了。
于是,在那个夜晚,他直接甩开了姬曲直摩挲他细长脖颈的手,还冷声道:“我不想。”
松软的床榻之上
,姬无厌形状优美的肩胛骨从绣着千叶的寝衣上透出一个模糊的痕迹,墨黑色的长发丝滑地扑在她只握过剑柄的手掌心,连眉宇微弱的怒气都是活色生香的漂亮。
身为一个爱慕美色的长公主,尽管姬曲直有一点讶异,也不想强迫这位名动王都的美人,于是也就吹熄灯烛,温声说:“那就歇下吧,可用我去书房住?”
姬无厌声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干涩:“不必。”
虽然这位驸马爷很是有那么几分喜怒无常,也根本就不像之前口中宣称的那样纯善和顺,自从进了公主府后,就很有那么一点撕下面具露出本来乖觉性子的样子。但是姬曲直总是对美人的耐心要大上那么一些,尤其是这位驸马爷皮肤都是温软的光洁,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副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姬曲直也就只当他是闹闹小性子,不曾再多想。
军事繁忙,她阖上眼睑就沉沉睡下。
长公主是睡的很香,姬无厌却气得要死。他本来是想趁此机会和姬曲直吵上一架,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算是不吐不快,哪想到这位战场上嗜血的女将军神经粗的可以,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要吵架的念头,还直接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安眠。
有没有搞错啊?别的不说,因为姬曲直前段时间一直都驻扎在军营里,他们怎么说也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好不容易回府一趟,他只是轻轻推开她的手,对方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了。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姬曲直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
处在后院中的男郎心比针尖还要小,特别是他本来就算是心思敏感的,不然也不能让很多曼妙的女郎都引以为知己,笑嘻嘻称呼他一声“柳永公子”。
姬无厌是越想越是来气,简直都能想象到长公主在军中设宴,围着的其他将军敬酒后,她面容酡红迷离的样子。
长公主喝醉了是什么样的情态,他可实在太清楚。
像是烙煎饼一样,姬无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是身旁的长公主睡的却是香甜无比,连黑密的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睡着的姿态居然也是板正的样子,让他想寻个借口搭搭肩都不成。
最为要命的是,因着长公主半个月都没有
回府,姬无厌也是旷了半个多月,整个人都快要憋疯。
驸马爷又不能在公主允许前有别的侍妾,身边的人姬无厌更是不会碰,从前每日泡在花街柳巷的郎君现在有多么崩溃,也就可想而知了。
几次姬无厌想要伸出手,却又默默地缩回来,只是沉寂地注视着她。
《兵法二十四篇》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他绝对能等到长公主醒过来!
是弯月挂上夜色的眉梢,有蝉鸣。
思前想后大半夜,姬无厌觉得心里的酸水都快将他覆灭,然而不管他怎么阴嗖嗖地盯着长公主,对方依旧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睡的极度安稳。
眼看着巡夜的人都要打第三次梆子,天就要亮起来,这次不成事的话,下次可能得等足足一个月。
敌不动我动。
他咬着牙愤愤地想,也应该让公主意识到自己的厉害!
于是乎,沉入甜美梦境的姬曲直忽然感到自己的肩膀在被人推动,她倏地张开眼睛,瞳孔是透着血色的锐利。
太大意了。
从前在军营中的时候,便是有人在帐篷外悄声踩着树叶经过,姬曲直都会从浅眠中惊醒,收在枕下的刀锋是开过刃的雪亮煞气。
这次居然是被人推动了肩膀才醒过来。
要是以往,她可能早就被杀死个八百回了!
抱着这样念头的姬曲直在对上那双含着春水的眼睛时顿住,提起的心慢慢放下去,微弯的反而是无色的唇。
是驸马爷啊,难怪了。
驸马爷姬无厌自然对长公主瞬时间转过的想法无从得知,他看对方醒过来,就沉默地收回了手,还径自重新倒回去躺下。
姬曲直声音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的微哑:“怎么了?想要?”
闻言一噎,姬无厌冷冰冰道:“不想,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公主。”
“这样啊。”哦了一声,这样便是长公主神经再粗,也不可能对他的想法察觉不到,于是她也就顺着说,“无碍,你接着睡吧,正好我也得换衣服准备去军营了。”
不待她装模作样地起身,冷白的手臂已经从锦被中伸了出来,牢牢固定住她,姬无厌简直就是在咬牙切齿,“你想去哪里?”
本来就没有真的想起身,姬曲直也
就顺着力躺回了床榻,好整以暇地问:“驸马就是这样和我说话的吗?”
团簇的月桂香零乱地扑过来,小柳永捏着她冰凉衣摆的手指松了又紧,低声说:“都是玉奴的错。”
姬曲直这才满意地撩开他的墨发,温声问:“你想我留下来是做什么?”
姬无厌的白皙肤色染上玫瑰霞色,就连拉出线条的颈骨都是浅淡的朱色,然而长公主的耐心一向比他好得多,最后总归是他撑不住。
他咬着唇:“玉奴想要公主怜爱。”
唇齿间呼出的温热气息被姬曲直以手封缄,指尖的薄茧缠绕住他被咬出了铁锈味的嘴唇,“没我的允许,不准咬。”
温暖的月桂香飘散在两个人之间,距离亲吻只是两丛树的距离。
最后长公主这样淡声道:“想要什么,你就自己来拿。”
长沟流月,寒来暑往,秋冬将至。
最近公主府的人都发现驸马爷的脾气在逐渐变好,越来越像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哥,然而还有些更为细妙的区分。
净过手,姬无厌拿起旁边的巾帕不在意地随口一问:“公主呢?”
与其说是认命,倒不如说在这段相处的过程中,他又发现了另外一种生活的趣味。然而这种玄妙之处过于羞耻,实在与他从前风流公子的名声相悖,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轻松地说出口的,就只能闭着眼睛口是心非地沉沦。
旁边的梨九不能察觉主子心绪的微妙转变,只是当他已经臣服于命运,于是平日里是愈加心疼气恼,不过她今天倒是很兴奋:“您的表弟来府里看您了。”
哪一位表弟?
梨九快嘴快舌:“就是从前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和您一起游山玩水的那位表弟呀。”
原是这位,他狐朋狗友大军中很是知名的一员,当初设下去比武招亲的赌局,也正是这位表弟先提出来的馊主意。
不过现下看来,也许是好主意。
姬无厌唇角轻挑,万树千山的桃花便妖娆盛绽,像是旧春之景又于今日复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