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婚礼

月色在石桌上划过了几道银色的线条,我伸过手心穿过那线条,银色的痕迹就跃到了我的手上,我缓缓地让月光划过手心,感受着若有若无的寒凉。

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迷蒙着双眼回头去看,就看到几个秦家的随从陪着杜自芳等人从府门方向而来。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起身准备夺路而逃,却还未迈出一步,就被杜自芳一把拽住了。

“大小姐,请回府吧。”杜自芳拉住我,低声说道。

我起初还挣扎了几下,咬牙切齿地用汉语和藏语混合起来骂。

“夫人明天就回府了。”杜自芳声音很轻,打定了主意这是制敌之道。

气若游丝的花香在小小的帐篷里蔓延,方桌上插着那串快要谢了的垂丝海棠,一片枯黄的花瓣滑落,正好掉在了我的鼻尖上,我闭着眼睛躺在长毯上,鼻尖痒痒的,睡着睡着就笑出了声。

“……公……主”,萨梅叫魂一般的声音迫使我从香甜的回味中抽出身来,我半睁开眼睛,就看到萨梅红扑扑的脸庞呈数倍放大在我眼前,我尖叫一声,倒把萨梅惹得一愣,继而咯咯咯大笑起来。

我翻了翻白眼,又甜滋滋地闭上眼睛,想继续做梦,梦里的京城笼罩在华美的月光之下,凉透透的,却很美。

萨梅笑够了,正经八百地又凑过来,用藏语小声道:“夫人回来了。”

我一惊,翻身坐起,垂丝海棠的花瓣从我鼻尖悠悠飘落,砸在了雪白的貂毛长毯上。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画里的人儿有形无神,有样无灵,十分之一都及不上。她未施粉黛,脸色淡然,眼角眉梢虽添了岁月,却难掩倾城丽色。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书上说的就是她吧,以花为貌,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淡绿色的长裙逶迤拖地,肩上披着厚厚的乳白色披肩,在她身上隐隐闪现的岁月不但无痕,反而添彩。

只可惜,她形容憔悴,行动轻缓,似长期被病痛折磨。

她端坐在临水小筑的花厅,身后站着两个穿粉红衣饰的丫鬟,房门口立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规规矩矩地施了礼。看来我高估了杜自芳,这几个阿婆除了是女的,那神情举止都更胜他一筹,他哪是最奇葩的?

她看见我,便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可是眼神却空洞得像是穿过我的身体,望向不知名的何方。仿佛她期待的我和出现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混杂着失望与悲伤的目光让我浑身打了个冷战,突然间便坐立不安起来,虽顶着母女的身份,但这样的陌生和尴尬逼得我头顶都快冒烟了。

她的表情漠离淡然,毫无久别重逢的百感交集,什么热泪盈眶,哭天抢地,就更不用提,书里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都是骗人的。

“你的断炎翡放在何处?”她开口说话,声音轻地如同三月的微风,柔和中带着凉气。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是不知断炎翡是何物,而是十一年未曾谋面的阿妈一开口问的,竟会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玉,我脑子一空,赌气般地说道:“没了!”

我压根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她猛然将手中的茶盖碗砸在桌子上,脸色铁青:“没了?怎么个没法?”

我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逼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认输,从脖颈里扯出一根红线,“啪”地把坠在红线末端的断炎翡放在桌上,“不就是一块玉吗?早说你要的是这块玉,我就不用来了,找个差使送过来多省事儿!”

我和阿妈从始至终的针锋相对起源于一场并不友好的见面,那时候的我岂会猜得到?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阿妈一看见通体透红的断炎翡放在她面前,眉目间瞬间舒展开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把断炎翡握在手中细细摩挲,这玉呈半个椭圆状,通透的墨黑色中间有一团火一样的红色,断面呈波浪形,多年来已被磨得平滑。

她并不把先前的冲突当一回事,完成任务似的问候了和硕特的族人和阿尼。

她端端正正地穿着满服,发间插着玲珑玉钗,脖间挂着七彩珠串,俨然一副满清贵夫人的模样。我很难想象她会是阿尼的女儿,会是从和硕特走出来的藏族儿女。听说十八年前太皇太后破例认阿妈为义女,当今皇上即为她的义兄,二人相识于微时,故而交情甚好,她浑身上下都成了皇亲贵族的模样,已经半点儿看不出藏原人的痕迹。

她的语气很平淡,一字一句不变调地像在背书,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脑子里早已不知漫游到何方,原来就算见到了真人,也同画给我的感受一模一样,没有多少改观。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想我想得紧,甚至从她偶然躲闪或直直冷视的眼神中,我猜她或许有些讨厌我,虽然当时的我不知道缘由。

“你在听吗?”

我不快地点点头。

她毫不介意:“你的丫头年纪太小,门外那两位嬷嬷从此以后就跟你了,有什么事吩咐她们就可以。”

我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要让两个“女杜自芳”整日整日地跟着我,不是要我的小命吗!?我马上表示反对,但她又一次视若无睹:“你阿尼教了你汉语,那你的小丫头会不会汉语?”

我咬牙切齿:“萨梅自小跟着我,当然也会。”

她笑了一下,稍纵即逝的笑容里充满嘲讽,“他老人家没有教你规矩,这是我早就料到的……”

“跟着两位嬷嬷好好学规矩,你只有五天,五天之后我带你进宫面圣。私逃出府之类的事情不要再做,收收藏原上的小性子,这个地方不是你可以肆意玩闹的。”

她离开时的样子不急不缓,微微抬着头,步步生花。

我被她淡然处之的模样挫败得一塌糊涂,却只能干瞪着眼,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她出院门前在我的帐篷前呆立了一会儿,金黄色的夕阳余晖将她羸弱但坚韧的背影刻画得失真。当我盯着她的背影干生气的时候,她扔了一句话过来:“别再把断炎翡弄丢了。”

果然断炎翡比我重要得多!一块玉而已,我忿忿不平。

萨梅待人都走光了才躲躲藏藏地从梅树后面溜进了屋,一脸的神秘莫测,似笑非笑。

我瞪她一眼,气馁地坐下。

“这就是兰静大公主!天哪,我见到活人了。”萨梅就像喝了酒,脸庞潮红,激动不已。

我双手扶额,脑子里混沌不清。

“她真的就像传说中那么美丽,虽然不太像藏人,但也不像那些中原人,我敢说兰静大公主绝对是世间最特别的女子。怎么办?我在她面前话都不敢说……”萨梅捂着脸一直傻笑。

我连白眼都懒得翻了,闷闷地什么都不想说。

萨梅伏在我耳边嬉笑道:“公主,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要送你来这儿了。”

她故意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在拉萨没人制得了你,你无法无天惯了,可兰静公主几句话就把你说的哑口无言,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泄气呢。”

我冷哼一声,“在我面前你才是无法无天惯了。她不喜欢我,我还不稀罕她呢!”

萨梅瞪大了眼睛,“公主,你竟敢说兰静大公主的坏话!你忘了那首歌谣啦?”萨梅清清嗓子,悠悠唱出声:“藏有三宝,唐拉纳木兰静好,唐拉作衣,纳木为带,神女也无兰静貌……”

我歪头看着窗外,萨梅可是藏原夜莺,歌声清脆动听,她压低了声音,幽幽的声线传出屋门,散落在黄昏斑驳的光影之中,轻柔地抚过我压抑的心。我怎么会没听过呢?字字句句都刻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