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说到兔死狐悲,这场对人类来说不可思议的诡火在狐狸的世界里根本不算大事儿。《北越雪谱》里说过,夜里漫山遍野的“狐火”其实是狐狸点燃了从嘴里呼出的“天然气”,在它们眼里这种四面漏缝的房间根本算不上密室。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鬼扯的能力,但这种莫名其妙的自觉分析行为并非全无意义,书中散乱的知识序列也许泄露着某种天机。
我蹲在走廊上深呼吸了几口相对新鲜的空气,开始干活。
所有的纸张和书籍都显得陈旧无比,犬齿状的边缘显示出它们曾经被频繁翻阅。绝大多数字纸上都留着女巫的痕迹:一方深黑色的乌鸦纹章印迹,造型奇特,眼睛巨大,很像加拿大kwakuitl人的乌鸦面具。
乌鸦在美洲土著传说中常常扮演着慈爱而具有灵性的角色,其中最动人的当属lenae人的传说。他们相信乌鸦曾经拥有曼妙的歌喉和七彩美羽,后来在冰雪覆盖世界之时它代表生灵向大神求助,并通过持续的高歌讨回一支由太阳点燃的火炬。虽然大雪始终未停,但众生因为火的温暖熬过了漫长的严寒,乌鸦却因此嗓子嘶哑,全身烧焦。被感动的大神给予了乌鸦不受人类统治的权力,它们的焦黑羽毛在阳光下仍能看出彩虹一般的光芒。
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时深感怪异,曾经的不祥之鸟居然成了普罗米修斯般的英雄。
而现在,真的有一只“乌鸦”被烤焦在眼前,她显然没有受到大神的眷顾。
其实对乌鸦,确切地说是渡鸦的尊崇一直延续到了现代。据《黑翼天使》记载,一六六六年那场著名的烧毁了一万三千户人家的伦敦大火之后当局无力组织人员埋葬死尸,乌鸦和渡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成群结队地抢食烧焦的尸体,直到愤怒的民众联合起来捣毁鸦巢。可是后来的研究者相信,正是鸦群食尸的“壮举”避免了大瘟疫的爆发。不知道是否因为隐约察觉到这一点,英国皇室从那时起就开始派出御用的“鸦官”照料伦敦塔上的渡鸦。无论如何,他们敬畏这种动物,并且相信它们始终忠诚地护佑着翼下的王国。
乌鸦与火的关系也可以追索到极早的时间。《西山经》有载:“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这段传说文字如今竟自应验,这场“讹火”竟然牵及自身。
大多数书籍都是外文印刷品,也有个别手写本子,以我的语言能力顶多猜猜题目的意思。哥特体,花体,加上古老的语法——要是那个语言天才还在该多好!她离开以后,许多原版书于我都变成了只能捧着发呆的天书。
停下,停。别再想她。
乌鸦这个意象在我脑中盘旋不去,检索出的条目数以千计,我被逼到头晕,任脑兄自行飞速地联系、对比、演绎。我不确定乌鸦是不是一种可以驯服并作为宠物豢养的动物,但拥有一只真实的乌鸦并且拥有“乌鸦”这个绰号对于一个女巫来说再恰当不过。在霍桑的故事集《古屋青苔》中,女巫用扫帚杆做成稻草人驱赶乌鸦,但在历史上,乌鸦的形象更多的时候却是与女巫重叠在一起。《神巫正史》中收集了诸多女巫事迹,一袭黑衣,挟带着死亡的预言而来的形象常被附会到乌鸦身上。有时乌鸦也作为女巫恶毒的仆从出现,其食腐、好斗的特性又成为被神和圣人感召的标志,使其在驱魔、生产甚至万物循环中成为无所不能的先锋。
印象极深的还有关于乌鸦固执性格的记载。
林达牧师在《偏执的自然》中记录或臆造过一个故事:一个男孩妄图摘下家门口树顶上的鸦巢,由于树的高度和乌鸦的反抗一直没有成功,这竟成了他成长历程中最难以释怀的事情。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基因也去爬高,结果却与父亲一样失败。后来他的孙子、重孙子接踵而“爬”,固执的一家人与固执的乌鸦进行了以时代为度量单位的史诗性斗争。多年以后,当外乡人来到这里提着斧子要砍倒大树造桥时,男孩的后人们披上黑衣守卫在树下,直到夜色降临。树上的乌鸦们从此飞走,一去不回。
被烧死的女巫一定也是个固执无比的人,不然为何会端坐着任烈焰吞噬?不,被焚烧的也许只是她的尸体。不知她是否读过《灰网录》,书中记载的那个星相师用跳楼自戕这种惨烈手段来证实自己做出的“本人生命将终结于某日某时”的预言。她既名“乌鸦”,也该有着异于常人的预言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