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与预言几乎是难以分割的配套词语,从羿射九日中残暴的三足乌形象开始,乌鸦的出现就与旱灾等恶兆难舍难分,《玛丽故事集》中的乌鸦不但知生知死,还能预言战争的结局,而《格林童话》中那三只泄露天机的渡鸦则令幼稚的故事变得意味深长。伟大思考者爱伦·坡在同样伟大的诗歌作品the raven中选定它作为主角不但因为它能作人言,更重要的是相信它拥有预言未来的能力。
说起the raven,诗中那只高贵的乌鸦栖在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的场景似乎与刚才我在楼梯拐角遇到的一幕相似,只是神像换成了狄俄尼索斯。乌鸦的确与酒神的形象更为亲近:同样厄运缠身,同样声名狼藉,同样威武善战,又同样被一小撮信徒敬畏和赞美。
当然乌鸦毕竟没有修炼成神,没有狄俄尼索斯那样人类几乎无法直视的身世。他妈妈的妈妈本来是火神之妻,却与战神“通奸”(这么说也不准确,神界的伦理毕竟与人世不同)生下了他妈妈,他妈妈又被火神的老爹(也就是宙斯大神)化身闪电强暴,死于非命的同时生下了他。宙斯一看这孩子既然没了娘得自己养活着啊,就把小狄俄尼索斯缝在了大腿上(真正是抱大腿出生的)。酒神凭借天生的酿酒手艺上下通吃,很快成了“天上人间”的大班主,不但玩精酿玩音乐玩到炉火纯青,性玩乐更是伴随着残虐暴力花样百出,后来一举挤入了奥林匹斯十二大主神之列,身披狐狸皮毛,管理起了“新生”等高档业务,不知此时的他是否会想起过葬身雷火的母亲。而在更古老的传说中,狄俄尼索斯的前世干脆被巨神们撕碎放在火上煮食。
联想一下,他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或者说是姥姥的丈夫火神大人关系应该相当微妙。也许正是他的名字与雕像招惹来积攒了整个人类历史那么长时间的妒火。
翻出了几本小册子,虽然鬼画符般的文字一时无法辨识,但其中精细的插图还是让我眼前一亮。其中有一幅标注着kaulbach的插图中,倒伏在地的狐狸虽然仍竭力睁大双眼,但显然已经浑身无力,任由从远处绞架一路觅食而来的乌鸦啄食身体。虽然图中所绘皆为动物,但却泄露出人类对死亡的本能恐惧。而另一幅铜版画上,叼着干酪的乌鸦高踞在树巅,漠然注视着树下张着嘴搔首弄姿的狐狸。我确信我找到了传说中《拉封丹寓言故事》的一个古老版本,在这里面,乌鸦靠智慧战胜了贪婪的狐狸。还有一份破旧的长卷,自右至左依次涂绘着一只狐狸状的妖怪窃走了太阳、神创造出了乌鸦、妖怪准备吞食太阳、乌鸦投入妖怪喉咙又破喉而出、妖怪死在地面而太阳照常升起。
又是狐狸,又是喉咙!
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倾倒一下纷乱的想法。
我恨生命消失的感觉,更恨死得不明不白。
我心里一阵难受,猛地站起身来,结果蹲久了头晕,“咚”的一声,后背倚到了涂满色彩的墙壁上,灰尘扑簌簌掉落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整个走廊都晃动起来。我心念一动,掐掐眉心,转身面对着墙壁。
墙壁,本该是一堵悲哀的阻隔物,屋里的那个女人是否曾经如同漫画《魂焰》中被阻挡在叹息之墙外的主角不知火悠人一般发出绝望的嘶吼?这无意间的一撞暴露了这面墙壁的材质——竹木或是合成材料?反正不是砖石结构。仔细看去,有几道缝隙纵贯墙体,被画作掩盖着而不易发现。
然而即使四面都是纸糊的墙壁,只要没有闯入闯出的痕迹且封闭性完好,也都算是个合格的密室。昨夜的诡火没有点燃这块巨大引火物是全体在场者的运气。我总是不自觉地变身成一个自带狂热属性的解谜者,这与资深书贩子的身份完全不符。我不是警官也并非侦探,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绞尽脑汁的应该是林莫忘那样的人。也许这些年触犯了太多寄身于字纸的神灵,身边总是不停地发生着古怪的惨剧,而我永远都是一个迟到一步的打扫者,收集着可怜的真实信息碎片,努力拼出一幅幅血腥的原画。
我该如何控制上面这种念头像水母般一团团涌出脑海?
卡费尔尼科夫七十年前在《小说的秘密》中斩钉截铁地说:“小说的写作模式必须为情节服务,无意义的闲谈耗损的不止是读者的耐心,还有小说本身的生命。”这段话一直让我跃跃欲试。我很想把脑子里连续不断峰谷循环的念头全数记录下来,创造一种“最啰唆的叙述方式”,看看读者们如何在哀号声中扎进文字的海洋遭遇灭顶之灾,放过一切隐秘的精彩。其实在电影圈里有前辈做过类似的试验,他用一个个毫无必要的长镜头挑战观众的耐心,结果悲惨的票房表现让导演把卖不出去的拷贝和自己一同锁进密室,付之一炬。
我踢开一个碍事的小黑匣子,突然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摄住,仿佛有东西在拉扯脚腕。
不会是老罗吧,在这么一个女巫的灵魂和乌鸦共舞的地界冒出来跟我抢书?
我拣起黑匣子,吹掉上面的烟灰,羊皮质感的封面上列着几排阴文字母,原先的烫金烫银处历经岁月消磨,只留下浅痕。这些文字是一种古怪的哥特风印刷体,看上去颇像德文。
如果她在,再扭曲晦涩的字母也能理出个头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