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就算《惊情四百年》的记载都是天才的杜撰,但奥古斯丁·卡尔梅特神甫那两大卷专著店里还是收藏了三个版本。我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中文译名实在相当触目,叫作《论幽灵、魔鬼和妖精的出现以及匈牙利、波希米亚、摩拉维亚和西里西亚的鬼魂和吸血鬼》,只看书名便值得珍藏,因为估计这种奇葩出版物根本没什么广泛流传的机会,存世量一定不大。书中似乎完全没有老白说的那些“浪漫”经历,跟爱伦·坡笔下的红死魔假面更是没什么联系。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我的苦难终将结束。”她的自述已经跨至文艺复兴阶段,“我知道伤害我的人,终将得到报应。如果他们死得太早,我会用牙齿将他们复活。这世上不存在死无报应的便宜事情。”从抒情到把牙齿磨得嚯嚯作响,她的转变毫无征兆,这到底是精神错乱还是本性使然 ?
我倒是挺喜欢茂瑙镜头下的诺斯费拉图,既不浪漫也没有锋芒,带着苍白的神秘和漆黑的忧郁兀自晃来晃去,那才是一个优秀的吸血鬼应该具备的自我修养。相比之下,马里昂在《鲜血就是生命》里那段著名的描写虽然精细,却终究太过老套:“时隐时现的手提灯光映着另一张边吸吮边抬起的面孔,映着两只幽深却视物如常的死人眼睛,映着红艳胜过生前的微启的双唇,映着正滑落下一滴鲜血的森白牙齿。”不过那个女吸血鬼被人们用山楂树桩插入心脏身亡的桥段让我在多年后观看纯情电影《山楂树之恋》时从头走神到尾,随时准备有妖物侵袭。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血统,我是族群里的辛迪瑞拉,找不到高贵的脖子,血亲,空洞的鲜血,没有王子,没有王子为我证明。”
车子经过一个稍急的转弯,她完全失控的呓语终于停下来,手轻轻搭上我肩头保持平衡。
我已经能够适应她语言中的另一个世界。
她曾经是某国王妃,乘坐私人飞机在空中追猎传说中的动物。
还曾是富可敌国的匪首,带着队伍在林海雪原里杀人夺金。
又曾是舞台明星,与狮虎豹熊和畸形的橡皮头一起周游世界。
每个宁静的放学之夜,最适合编织一些温暖经历共享的时刻,她嘴里总会冒出无比阴冷的故事。我始终是个敏感生物,相信平行世界和奇迹的存在,强迫自己麻醉在她的讲述里,不去做庸常的分析。
一个真实的人一生坚持虚伪的生活,待迎来真实的死亡后回顾真实的一生,其中究竟有多少可以算作虚伪的成分?
这话出自《生之无欲与死之无法不朽》第二版第七十三页,书名很别嘴,可很难忘记。
她降低了音量,却提高了语速,“远离鲜血导致生命力枯竭,放纵自己又是对永生的磨耗”之类戏剧化的句子成串冒出来,还夹杂着从未听到过的古怪语言。
若我是个奇幻小说作家,大概会掏出笔来留下这难得的素材。作为书贩子,对于吸血鬼这个物种眼下的处境还是心知肚明,这里没有它流传的传统和土壤,她即使不是在编造故事,也没选对投胎的种群,毫无发展前途。
何谓前途?黄舟子说:“驴子的前途是自己的屁股,马的前途是远方的尘土,鬼怪的前途是修炼成人,人的前途是在烟尘中踢开鬼怪的屁股。”
伦敦出版的一本叫作《中国鬼怪》的书里稍微涉及了吸血鬼与中土的联系。东方信仰中的灵魂有两种,高级的善灵为“魂”,低等的恶灵为“魄”,后者在满足一定条件的时候可以依附肉身成为僵尸,而僵尸补充精力折腾活人的重要方法就是吸血。另有叫作《东方宗教体系》的理论著作提出,中国僵尸与西方吸血鬼在眼睛、指爪、牙齿甚至某些超凡能力上相通之处颇多,但亦有其特质,比如浑身长满白色或绿色的毛,这极有可能来源于东方人着棉布寿衣下葬的传统,还未及行至彼岸便已成为霉菌滋生的土壤。这真是妖怪学中极有见地的成果之一,因为我在乡下暂居时的确曾体验过这种霉菌带来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