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吧,离开。”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我猛回头,只看到一双鹰鹫般的眼睛。是高爷爷,原来他的口齿仍旧如此清楚。我一惊,倒退着出了房门,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笼天盖地的香气,原来刚才在屋中闻到的只是其中一缕。
我转过身扶着廊边下望,几乎全村老少都在院内的空地中跳着集体舞蹈,只是这次没有歌声,只有一面巨大的皮鼓被擂得震天动地,鼓点听似杂乱,却一下下敲在心跳的间歇,让人撕肝裂胆般地难受。
院中央立着两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手拿明晃晃的刀具劈剁着什么东西,割下后旁边的几个女人用双手接过,放到熊熊燃烧的篝火架上炙烤,同时向上面泼洒着各种各样的液体和粉末。我隐约看到了盈盈的身影。
这是村子里的烤肉节吗?她为什么要把我药翻还反锁屋内不让出来?还有高爷爷的话……我把两个耳环摘下来拼插成微型望远镜贴在眼睛上,下面的场景一下子被拉近了。我看清了盈盈接在手里的东西——一截大腿,苍白的、僵硬的、人类的大腿。
我承认这几年的采访经历让我的意志坚强了不少,这一点你从信里也看得出来。可是我的胃并没有随着强硬起来,在看到村人们沉默而有秩序地上前领取从火堆上割取下来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熟肉时,我跪在地上把一天来的素食吐得干干净净。
原谅我把这件事情叙述得如此阴暗,夸大其词、贴金抹黑都是记者改不掉的习惯。事实上当时的场景是明亮而温暖的,火光中长老的残躯随着刀光摇曳在夏夜的微风里,祖堂的墙壁上映出“它”一点点缩小的影子,仿佛在族人舌头的护佑下踏上了天路远行。
但是无论如何,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碰任何肉类食品了,永远。
我愣了一阵,直到有人指着我的方向大叫时才感到情况不妙。
下层很快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这座城堡样的建筑原本就是窃贼与强盗的噩梦,看上去四通八达的环型路径其实很容易封锁,妄图脱逃的人就像墨比乌斯圈上的蚂蚁一样无助。
我选择了向上逃。感谢平日锻炼出的腹肌,让我能够迅速翻上圆楼最高层的屋脊顶端。我稳住重心站起来,呆住了。
你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的情景多么奇妙:俯瞰灯火通明香气四溢的院落,一场宏大的有节奏的集体舞蹈和分尸仪式正在同时进行,脚下不远处有携刀带棒的壮汉如鼓胀的热潮般拼命上涌,身侧却吹来了只有站上绝顶才能体会到的极度清凉的晚风。我化身末路豪侠,立在上苍的杯沿,头枕着巨大的月亮笑出声来。
我想起刚入行时听一位前辈说起过最刺激的一次采访经历。他一个人在食人部落里居住了整整一周,发现当地的这种恐怖习俗居然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因为他们笃信只有通过分食肉体,死者的灵魂才会永伴自身。但是他们的仪式最忌被外族人看到,那样他们会被“活魔”附体,而解决的方法就是将窥视者抓住生食。我很配合地听讲点头,心里却认为他不过是个靠编故事讨女孩欢心的登徒子。可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他也许没有说谎,他匪夷所思的考察报告结尾是那一族人中的一支乘着大船流落到了遥远的东方。这次我在村里的经历可以给他的调查报告添个续编了。
虽然不能肯定会命丧于此,但撞破了这种极度隐秘的仪式,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盈盈是个不能依靠的女人,至于高爷爷,我怀疑自己被捉后会变成他的食材。
故事讲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
你一定想问我是如何脱身的。
说来怪异,就在那一刻,那鼓声忽然好似被放大了千万倍,一种巨兽哀鸣般的异响仿佛自深渊涌出,整个土楼开始震动,不,是整个大地在波动,而土楼只是波峰上的一只小船。剧烈晃动中,村人伏地祈天,认为是仪式感动了上苍,我却借着这晃动,用腰带里快要被遗忘掉的那件速降小工具从高处滑落地面。
我心里一点死里逃生的感觉都没有,只是在棉花堆一样难以借力的起伏地面上手脚并用艰难前行着。卜城村离我越来越远,恢复了泥指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