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了一口气,掏出记者证给她看。我有九成把握判断她刚才在说谎,因为她脸上的肌肉群有着说谎者特有的轻微抽动,搞推理侦破我不在行,但行为分析能力还有一点。
无论如何,我们在那间漆黑的小屋里对谈了一个通宵,她讲述的阴冷往事让两张被手机屏幕映亮的脸庞显得无比惨白。
“这些记忆还活着,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打完这几个字,我关上手机,窗外似明未明。
盈盈要我最好早点动身,赶唯一一趟经过村口的早班长途离开,我却对这个带着神秘感的村子产生了浓厚兴趣,故意打着呵欠趴倒在桌上。朦胧中我听到一声轻叹,接着是房门被带上的声音。她在廊下和一些村人用当地话对谈了一阵,我实在听不明白,不一会儿竟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鼻子被一阵没法形容的味道唤醒。
接下来的早餐只是一些粗粮制品,却让我感觉吃到了人间至珍的美味。你要相信,烹饪绝对是件能够逆转人生的事情,那一瞬间我甚至生出了求她收留、隐居此地的念头,只为了能天天吃到这样的食物。我那个所谓的“家”里也有一个“厨房怪物”,想起来就让人胃疼。
那个高爷爷在盈盈喂他吃东西时一改老痴相,变得聚精会神,尝到一口粥时忽然脸色铁青,一张口吐了盈盈满身。盈盈皱着眉自己尝了尝,两颊飞红,露出惭愧之色,大概是一夜未睡精力不济,配料有半分偏差(我猜的)。
饭后盈盈正色叮嘱我,随着她在外围廊间转转可以,但正逢长老祭祀,规矩多不及叙,她虽已向村人解释过我是她的表妹,但终究是外人,不可擅入土楼的内圈和广场。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奇怪,为何昨日欢庆场面任意出入,今天却添了这么多规矩?
一圈走下来,听了不少解说,我已经被这种独特民居中凝聚着的民间智慧深深打动。一米多厚的土墙下厚上薄,全部自当地取材,没有钢筋混凝土,只有石子石灰和糯米红糖,加树木枝条和竹片反复夯筑,历经数月甚至数年方才有此规模。楼内各处不但装饰华丽,结构也极精巧。全院白发垂髫共居,鸡犬相闻,住处冬暖夏凉,通风、采光、防火、防盗措施完备,战争时又是极好的御敌堡垒(上面这一段抄自我发给社里的稿子,这一趟顺便也完成了民俗考察专题任务)。当然这土楼还有更厉害之处,后面会说给你听。
午餐前看盈盈煮竹筒饭。她用了一截看上去极不寻常的黑底金丝竹筒,将几种色彩的米粒按精确的比例混合,又放入几块看上去很像蘑菇的东西,再巧妙地自竹节疤痢处捅开一个小孔将材料全数放入,倒上罐中存着的山泉水,封好后埋入门口的“灰堆”里,铺上薄土后在上面支柴生火,适时转动竹筒,不久后就闻到了淡淡的香气。至火熄后取出竹筒,表皮不糊不焦,金丝如被油浸般闪闪发亮。直到用刀剖开竹节捅破竹膜,一般甜美芳香之气方才涌出。这与街边叫卖的粗硬竹筒饭真有天壤之别。具体滋味,有机会你一试便知。
午饭吃的极晚却极多,极困,我就合衣缩在她的小床上打盹。不知胃中又有什么不合意的东西,一直进行着非暴力抵抗运动,拒不消化。我和家里那个警察的胃动力区别就像针眼与垃圾筒一样巨大。
我挣扎着爬起来欲寻呕吐之处时发现屋子里一团漆黑,摸索到屋门推了推,不动。我一惊,再也憋不住,哇一声吐在了地上,昏沉沉的头脑也清明了一点。门被反锁了?我掏出内兜里的手机看看,向来入眠困难的我居然一下子睡了几个钟头?里屋没有窗,盈盈想关我禁闭吗?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有声音。
开锁居然用了十二秒钟,看来我的反应的确迟缓了许多。
我把金丝绑回头发中,蹑手蹑脚地走向外屋。忽然,一阵惊心动魄的香气迫入我的鼻孔。是一种独特的……肉香。我并不是个嗜肉如命的人,但我敢肯定,自己在过去二十年中从未闻到过如此动人的肉香味。
我收起手机,几秒钟后,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借着窗口漫入的一丝晃动的微光,准确辨认出了灶台的方向。我扑过去用手一摸,冰凉,揭开锅盖一捞,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