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一片碎冰般的旒玉碰撞,衣衫摩擦发出窸窸窣窣声,但没有一个人说话。看似无边无际的人群中,刘病已头戴两梁冠,身穿襌衣,跻身于前殿的西面。在西侧众多的宗亲中他渺小得只得一个勉强能够转身的立足之地。他尽力想一睹天子仪容,只可惜以他的目力,只能看到自己前面无数个或黑或白的后脑勺,他就连站在宗亲行列最前端的藩王们的冕冠都没法看到,他就像是汪洋里的一滴水,彻底湮没在人群之中。
来参加朝会前,他沐浴净身,平君一面替他熨烫着襌衣,一面天真的问他:“这么说,你能见到皇帝了?陛下他……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苦笑的抽动嘴角,以目前的状况看,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在心里假想出一朝天子玄衣纁裳,十二旒冕的威仪模样来。
殿内燃着形形色色的灯炉,熏香四溢,金梁玉栋,极尽奢华。
皇帝归坐,群臣也纷纷按序入席,将近万人拥挤的中庭内无法保持绝对的安静,特别是在这种激动人心的盛会之上。本该安静的人群开始有了新的一拨骚动,许多人轮番站了起来,从公侯到百官——公侯们向皇帝进献玉璧,中二千石、二千石官吏进献羔羊,一千石、六百石官吏进献大雁,四百石以上的进献野雉。
中庭长长的过道上人来人往,犹如流水一般,刘弗眼底有深深的疲倦,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使节乃至藩王、臣子向他进献礼物,他的表情犹如陶俑般雕刻出那抹一层不变的微笑。
只有近在咫尺的金氏兄弟才会清楚的看到皇帝被冷汗浸湿的重重深衣。
这一坐一笑,便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收纳完礼物之后,各郡县计吏上前呈报一年来当地的赋税民情。
刘病已并不太关心整座前殿内进行的朝会仪式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他和身边许多人一样,除了安守本分的静坐别无其他作为。然而因为实在起得太早,在等候了这么长久的时辰后,腹中空空的他终于饥火熊熊燃烧起来。
怀里有两块麻饼,那是平君塞给他的朝食,但显然他们夫妻都考虑到解决饥饱的问题,却独独没有想到朝会竟是如此庞大且庄重的场合。病已吞咽着干沫,手隔着襌衣摸了摸麻饼,却不敢当真探怀取饼充饥。
虽然饥饿,却只能忍受。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和体会到,原来大人们的生存环境竟有如此的不同。这很不同,那个无所顾忌的孩童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是个大人。
所以饥饿,只能无奈的默然忍受。
东方天际蒙白,霍光的一双眼睛不仅要环顾在场所有的大小变端,更要时刻留意高台上天子的脸色。
沉重的冕冠与礼服已经将刘弗压得呼吸紊乱,虽然他极力克制,但面前的十二旒珠却无法欺瞒住所有人。旒珠在微微晃动,随着时辰的一点点往后推移,晃动的幅度也在逐渐加大。
金建眼眶中已有泪意,他哽声低呼:“陛下……”却被哥哥金赏一道凌厉的眼神杀过去,含泪吞下了剩余的话。
刘弗仍在笑着,虽然那张脸配上那样一个诡异的微笑,实在已称不上和蔼可亲,但他仍是端端正正的跪坐在这个最高位置,竭尽全力的维持着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仪。
霍光侧身对坐在身后的田延年吩咐了句,田延年随即起身,然后朝前面喊了声:“蔡公。”
年迈哆嗦的蔡义行动缓慢,勉强在近侍的左右搀扶下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步履蹒跚的走向御座。
金赏回首示意,接到讯息后的史乐成马上向殿后挥了挥手,在下一个瞬间,从前殿的西侧鱼贯涌入无数黄门。太官丞紧张的跟在队伍的边上,压抑着嗓音用手势不停的比划,指挥着黄门将一份份食案依次摆放到众人的跟前。
太官令亲自领着四名小黄门,将皇帝的食案抬上高台。刘弗面色煞白,却仍是伸手端起案上的酒觞向底下数千人示意。
御座下的玉阶上,御史大夫蔡义双手奉羹,大司农田延年双手奉饭,殿内奏起食举之乐。在这样的氛围下,底下几千个人一齐举起酒卮,呼道:“谢陛下赐宴!”
觞内的酒水早已滴洒到他的手上,但是没几个人会注意到,更多人把趣味十足的目光投向了那位耄耋老人。蔡义哆嗦的双手尽力捧着羹盌,不让里面的羹汤泼洒出来,他那张无牙干瘪的嘴唇因为紧张而奇怪的嚅动着,使得那张老得已经掉光须眉的脸孔异样的滑稽。
刘弗放下酒觞,右臂无力的垂下,藏于袖内的右手此刻正犹如蔡义的双手般不停的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孔是不是也和他的这位师傅一样,滑稽可笑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