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未年元平元年正月初一,旦日朝贺。
这是刘病已成人后,人生里第一次以宗室的身份亲自参与这样的盛事聚会。他和许多刘姓的宗亲们一块儿围挤在东司马门前,怀里揣着出门前妻子塞给他的两块麻饼。
天未见亮,东公车门内影影绰绰,那些是诸侯与百官们暂休之地,大家都在等着夜漏未尽七刻的来临。像刘病已这样没官秩没爵位的宗室排在了人群的最末,只能站在东司马门前的空地外围,夜里寒风一吹,他冷得直啰嗦,头顶没有月光,双阙下兵卫们手举火把,松脂燃烧的呛人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飘动,路边是扫拢的雪堆,正反射着刺眼的惨白颜色。
枯燥无聊的等待消磨时辰,他站在阙楼之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六岁那年从史家被接回长安,自己也曾站在这里,转眼斗转星移他即将踏入十八岁,成家立业,家有娇妻美眷,即将为人之父。现在的心境和幼时已经全然不同,他跺跺脚,往手心里呵了口气,怀里揣的麻饼还带着余温,暖暖的贴在他的心口。
他想起了大腹便便的妻子,情不自禁的在这个阴冷的黑夜中笑了起来。
朔月中天,厚重的宫门终于在沉闷的门枢嘎嘎声中开启,人群却并没有像预期的那般犹如潮水般涌入,未央宫卫尉范明友带着数百名兵卫站在门前,气势如虹,弋戟被火光照得锃亮,寒芒逼人。
宗亲们非但未能向前挤进,反而如海水退潮般直往后退,刘病已站在队伍的末端,一个不留神便被人踩了两脚。
人群骚动,却不敢有丝毫的哗然,最先一拨进入东司马门的依例是来京的藩王以及朝廷的文武大臣。藩王们头戴九旒冕冠,公卿戴七旒冕冠,那些犹如碎冰般的珠玉撞击声在寂静的黑夜中犹如天籁之音。
刘病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但很快队伍开始带着他的脚步顺流往门内走。他甚至来不及细细体会这种紧张感。对于未央宫内的建筑道路他向来不陌生,但是像这样堂堂正正的走在章台街上,正步往前殿行去,这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未央宫正殿高台前的空地已经挤满了人,仰首举目,前殿殿宇融于夜色之中,巍峨庄严,让人肃然起敬。
更漏在漫漫长夜中一点点滴尽。
夜漏未尽七刻,前殿上“铛!”“铛!”“铛!”响起一连串悠长清脆的钟磬之声。众人一齐抖擞起精神,队伍井然有序的分为数列,以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为首的公、卿、将、大夫、百官鱼贯踏上白玉石阶,在黑夜中宛若一条翱龙蜿蜒蹿入高空。匈奴、乌桓、夜郎、滇国、朝鲜、婼羌、鄯善、且末、小宛、精绝、戎卢、扜弥、渠勒、于阗、皮山、乌秅、西夜、罽宾……各外邦使节紧随其后,最后方才是各郡国藩王诸侯。
二千石以上官吏上殿进觐,其余则只能站在殿外陛阶上进觐。
刘弗端坐于金碧辉煌的高台御座之上,背北面南,放眼看着底下乌泱泱站满整座前殿以及延伸至殿外陛阶的近万名臣子。殿内钟磬礼乐止歇,他喉咙发痒,强行忍住咳意,胸口却抑制不住一阵震颤。
霍光、杨敞、蔡义这三公离得皇帝最近,刘弗面色黯淡,神情倦怠,虽然刻意妆容后看着要比平时精神三分,但他们这些距离靠得近的臣子,仍能一眼看破那勉强的笑容下强撑的疲颓。
金赏站在御座下的玉阶之上,刻意不使自己去注意身后刘弗颓败惨淡的面色,鼓足一口气高声唱赞:“皇帝为君兴——”
刘弗憋足一口气,掌心撑席,本想借力站起,却不曾想胳膊一软,险些向前栽下御座。
“安上。”他面带微笑看着底下,嘴唇微微嚅动,“帮朕一把。”
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任何失礼之举显露出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外人看出皇帝病重得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行动自如。
金建在边上蠢蠢欲动,刘弗制止:“安上一人足矣。”
金安上侧身掩在刘弗身后,托住他的双胯,刘弗咬牙使劲,终于站了起来。
面前的十二玉旒一阵乱晃,叮叮咚咚的撞击声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眩晕感,他翻手一抓,牢牢的撑在金安上的肩上。也幸而这个时候没人再会注意高台上的任何细小变化,因为前殿内外,近万人已经在向他们九五至尊的天子曲膝跪倒,虔诚的伏低了头颅和身体。
“万岁——万岁——万岁——”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那样热切雄壮的呼喊,令刘弗那颗仿若死去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他微微仰起头,深深的吸气,再吸气。
他略略抬了抬手,金赏立即朗声宣布:“制曰: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