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她记忆犹新,有人随手扔了一张刚刚阅完的《画报》,纸张轻旋曼转着刚好就落在了她的脚边,她拾了起来,但见《画报》的头版图文并茂,中央是位身穿西式婚纱的小姐,美得娟娟隔秋水,旁边配有醒目的、竖排的黑色大字标题,整个版面以揭秘的口气讲述这位新娘令人歆羡的出身,家人,陪嫁,婚礼,夫婿……
“何小姐这样的姿色,四处流动地跑馆子卖唱不累么?只要何小姐愿意,我让柳妈妈捧你为长三。”那烟草公司的老板一面说一面动手动脚,丑陋的嘴脸浮现在眼前,立刻就要作呕一般……家里催钱的信前几天又来了,她眼前有些模糊了,手上的报纸自己开始颤抖,渐渐地,润湿的字迹就朦胧了。有时候人与人不同的人生轨迹,是不是全因了个出身?
一束霓虹闪到了身上,她浑身一个激灵,钻到那排黑漆漆的柳树底下,沿人工湖往前走,下巴仰起来,视线穿过柳梢去望天,娟娟泪儿才不滑落了。
不远处的金霞门前,几个旗袍开叉到股的妙龄女郎扭腰摆臀,搔首弄姿地揽客,上海滩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夜风送来的湖水泛着一股子脂粉味,所谓“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西南墀的月儿纤纤如玉钩,今晚又不是满月呢,满月又如何呢?她知道今晚的满月明晚就会缺,因为月如无恨月长圆。足下越行越疾,渐渐地快步如飞,柳荫尽头撞见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密斯脱,抬头看时,细若游丝的心弦被风鼓动似地颤了颤,竟是阔别多年的,林玕……
“六小姐在想什么呢?”霜如问。她哦得一声从回忆里圜转出游走的神来,浅浅淡淡地一笑:“我只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得这样奇怪的病,又为什么会突然地就好了。”
皎皎望着她,接话道:“是呢,真是怪事,六小姐素日来好端端的……”
“我记得我昏迷的时候,灵魂仿佛出了窍,四处游荡着到了一片河川,川上到处都是红花,开得烈烈的跟火团一样,有面目狰狞的修罗、饿鬼不穿鞋地在河上来来回回,像走在平地上,又像在空中飞……”她的语气听起来很逼真,唬得霜如和皎皎一愣一愣的。单纯的小丫头们确是好骗的,听得眼睛一眨不眨地,神情专注极了,见机她郑重其事地跟她们讲:“我告诉你们一件蹊跷事,你们千万不可对我的祖母和母亲讲,对其他人也不可讲。”
皎皎与霜如相互一看,点点头道:“六小姐尽管说吧,我们是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她说:“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气氛一时静下来了,皎皎愕了一阵,半晌才有了谑笑的、难以置信的疑问:“六小姐,说什么玩笑话呢?”
她重复道:“是真的,我的确不记得从前的一些人和事了,醒来时,我只记得人的模样,却对不上名字……譬如你们两个,我就不晓得名字了,只是看着十分地眼熟,再譬如我母亲和祖母,我醒来的第一眼也是认不得的,但从她们对我的态度里猜测出她们是我的祖母和母亲罢了。我的情况,你们不可对其他人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