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来越大,天黑得看不清路,只有街边的小店散发出点点光芒,勉强照亮方向,小饭馆还没打烊,门口的喇叭放着刺耳的音乐,薛畅母子艰难地跋涉在风雪里,一不小心,薛畅脚下一滑,差点栽倒。薛畅妈妈想去拉儿子,谁知自己也没站稳,噗通坐倒在地上。
薛畅吓坏了,手脚并用爬起来,想去扶起妈妈,但是成年人的身体太沉了,十岁的孩子用尽全力,也扶不起来。
那一刻,薛畅看见妈妈在哭。
她的头发有点长了,散在脸上,青黄消瘦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嘴角,残留着没擦掉的口红——那是百货公司的要求,柜台人员一定得上妆,否则一律罚款。为了不扣工资,没有化妆习惯的薛畅妈妈,也开始学着扑粉抹口红,今天她匆匆赶到学校处理儿子闯的祸,却没忘记在进校门前擦掉脸上的妆容。
只是嘴角那儿没擦干净,依然留着桑子红的印子。这只口红就是那个大她几岁的男友给她买的,薛畅妈妈曾经惴惴不安地问儿子,口红颜色好不好看。当时她的眼里都是笑意。
此刻,暗夜的雪地里,桑子红已经蜕变为紫黑,像伤痛的淤血,衬得妈妈的脸愈发苍老憔悴。
薛畅手足无措地看着妈妈,看她捂着脸,瑟瑟发抖地哭,男孩子呆呆立在雪地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天地间充满了铅灰色的绝望,无力感仿佛一座山那么高,压在小小孩童的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气。
街边饭馆门口的喇叭,依然不痛不痒地放声高歌。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后来母子俩是怎么回到家的,薛畅想不起来了。过了一阵子祖母出院,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又开始操持家务,薛畅妈妈的负担减轻了,正好百货公司并购完毕,坏心肠的财务科长被一封匿名检举信送进了反贪局,薛畅妈妈调回财务室,一切回到了正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连那个被薛畅打伤的男孩,鼻子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就又和薛畅勾肩搭背起来。
……但是那个送口红给薛畅妈妈的男人,再没来过薛畅家。薛畅妈妈悄无声息地和他分了手。
薛畅起初很高兴,他并不想要一个“可以做爷爷”的后爸。但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份高兴也渐渐变色,成了愧疚和不安。后来薛畅大了,试着重提此事,薛畅妈妈也只是微微一笑,不肯细谈。
是因为自己,妈妈才和男友分手的。薛畅想,他和同学打架的最大原因就是这个,同学妈妈那充满了恶意的亮嗓门,当时在办公室里什么话都说,妈妈不可能不知道。
薛畅愧疚极了。说到底,那男的不坏,比他那个通缉犯爸爸强多了,虽然比薛畅妈妈大几岁,还有个上大学的女儿,但为人很和善,工作也不错,每次过来都给薛畅买漂亮的文具,给薛畅祖母买进口牛奶……如果不是薛畅这场闹,也许他们就成了。
那只口红,薛畅妈妈再没用过,就一直放在冰箱里。祖母有一次问起来,薛畅的妈妈说:“这牌子挺贵的呢!大几百块!丢了可惜。留着吧,说不定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仿佛她给那只口红一侧容身之地,完全,是因为它的价格。
过往的种种,像无法治愈的脓疮,始终在薛畅内心某个角落隐隐作痛,它们反复发酵,最终像刀子一样刻在了那个雪夜——回忆里,永远都响着那首充满讽刺的歌曲。
那之后,薛畅就对《好日子》那首歌产生了过敏,看电视的时候,听见一开头的调子他就会换台,过年的时候进超市,听见这首歌,不管有多少东西要买,他都会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没人知道他不喜欢这首歌,薛畅也从来没提过,就连他妈妈都不知道,前两年还因为这件事,母子俩闹了点别扭:薛畅的表姐结婚,婚宴上反复播放这首歌,以至于薛畅不得不找了个借口提早离席,被妈妈嗔怪了一路。
没人知道,然而,面前这紫袍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