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行!
虽然当初买孩子花了五百块钱,但是这几年,他们几乎是把这孩子当个小长工在用。两口子没念过《资本论》,可剥削起小癞子来无师自通,比榨取剩余价值的资本家还要狠心。吃穿用度能省则省,大小家务能干就干。五百块钱其实早就赚回来了。
但对宝栓夫妇而言,远远不够。
小癞子如今才七岁,就已经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活,这么廉价的劳动力,再养个十年,等长大成人,连田里的活都能包揽下来。
简直血赚不赔!
宝栓媳妇登时拉下脸来:“你说领回去就领回去?!我们这些年养这孩子不费钱啊?!”
宝栓悄悄扯了一下媳妇的衣角,他咳嗽了一声:“孩子在我们家,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我们有良心,怕村里人戳脊梁骨,说咱对孩子不上心……”
姓江的男人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男孩身上,那是一件破旧的粉红罩衫,是宝栓媳妇穿剩下不要的,随便改了改给孩子套上,前襟还有一块丑陋的补丁。
宝栓媳妇眼尖,立即察觉到了,她赶紧把男孩拖过来,嚷嚷道:“男孩皮,这不,前两天上树掏鸟蛋,把好好的衣裳给磨破了,没法子,只好拿我自己的衣服改了改,先给他凑合一下……明天就是城关大集!我和他爹把钱都准备好了,马上就给小癞子扯布做衣裳!”
宝栓听出媳妇口误,冲着她一个劲儿挤眉弄眼。
男人的笑容里出现讽刺:“怎么?这孩子还有俩名字?你们到底是叫他大宝,还是小癞子?”
宝栓媳妇一张肉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右手死死扣着男孩的胸口,像是抓着一个多年逃犯。
“反正不能让你这么便宜就带走他!我们养这孩子不容易!”
男人点了点头,他弯腰拿起带来的皮箱,打开来,将里面的现金一叠叠拿出来,摆在了桌上。
“这是五千块钱。”男人看了看他们,“当初孩子的父亲找你们借的钱,加上利息,再加上这孩子的花费,我想应该足够了。”
宝栓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这地方太偏,太穷,人都没见过大钱,五百块已经是个让人肉疼的数目,村里最有钱的支书家,也不过是个“万元户”。
宝栓媳妇却咬了咬牙:“不行!孩子是我们的!不能给你!”
男人细细端详着这对夫妇,宝栓生得又高又瘦,他女人却又矮又胖,放在一块儿就是秤杆和秤砣的关系。
然而这是黑心小贩手里私刻的秤,永远偷斤短两,毫无公道可言。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摆在了俩夫妇面前。
那是一本警官证。
宝栓夫妇的脸全都白了!
“《刑法》第二百四十条,拐卖妇女、儿童罪,拐卖妇女、儿童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宝栓慌了,他赶紧站起身:“我……我们是买孩子的!又不是卖……”
“如今刑法做了修改,买方一并入刑。除此之外你们还涉嫌虐待儿童……”
宝栓吓得直哆嗦,他用力摆着手:“这样吧,这孩子我们不要了!警察同志您现在就把他领回去!”
他说完,又拼命冲着媳妇努嘴。宝栓媳妇又惊又怒,但她不傻,知道再闹下去也没好果子吃,倒不如收了这五千块,好歹落个便宜。
于是她拉着小癞子的手,故意挤出一丝笑容:“大宝,城里叔叔来接你了。这往后回了城,也要记着我和你爸,等大宝长大了,念了书发了财,回来给咱盖三间崭新的大瓦房,好不好?”
小癞子抬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那眼睛透亮透亮的,异样璀璨,像黑色的钻石,闪烁着复杂幽深的光泽。男孩既不吭声,也不笑。只默默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宝栓媳妇突然觉得格外不是滋味。
一直以来她都很讨厌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她不喜欢这孩子脸上的神气,那是一种她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村子里的人都说这孩子傻,只有宝栓媳妇知道,这孩子一点都不傻。
他之所以挨打从来不叫不闹,是因为,他从来就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就像狮子落入陷阱,遭到了鬣狗的作践。狮子虽然讨厌鬣狗,但它不会把鬣狗放在心上,它知道它们天生就不是同类。
这孩子是一头还没长大的狮子。
……还是送走的好,宝栓媳妇突然想,再把他留在这儿,天知道这小子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想到这儿,不由打了个寒战,手就此松开了。
男人站起身,走到男孩面前,他蹲下来:“我叫江沉水。顾荇舟,我曾受过你父亲的教导。往后,我们就一同生活。”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普通话非常标准,不像这儿的人,平翘不分。
这种标准悦耳的发音,还有过于文雅的用词,让小癞子不禁浑身发抖,那是早就被他遗忘的记忆:他就是从江沉水所处的那个世界来的!
然而下一秒,男孩做了个令所有人意外的举动:他突然摔开江沉水的手,转头跑进旁边堆柴的西屋,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多年之后,顾荇舟才给当初自己的这个反应,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定义:斯德哥尔摩症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