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天

沈游靠着毅力与山长一块儿下了山,两人一同来到了齐家村。根据沈游的观察,齐家村只有百余户人家,并不大,但阡陌交纵,鸡犬相闻,好一派自然田园风光。

一路走来,陆陆续续有人与山长打招呼。

看来这地方还真是齐先生的大本营啊!

两人一路同行,来到了齐桓家门口。

这是一扇极为简陋的小木门,一看就是个摆设,木质的纹理几乎要腐朽了,沈游怀疑只要轻轻一推,这扇门估计就要倒塌了。

沈游了然,感情这还不是齐桓的隐居地,居然只是他找来的一个中转站,专门用于面见各类客人。

怎么搞得跟通缉犯似的!

山长敲了敲门,木门咯吱一声就开了。

沈游抬头望去,眼前这个人几乎超乎了沈游的想象,她生得只比沈游高那么一点点,整个人就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面容严肃刻薄,完全没有沈游想象中的那幅和蔼慈祥、儒雅温和,或是仙风道骨的样子。

“来啦”,他打招呼说道,说着他侧身让沈游,和山长进了门。

三人一同进了屋内。沈游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布置,果不其然,就是极为简陋的农家院子,门前的空地上野草丛生,连半颗菜都没种,一看就不像是长期居住的样子。

齐桓看都不看沈游径自落了座,拿出了一整套茶具,自顾自的开始现场表演茶艺,沈游也不急,她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看着齐桓。

请开始你的表演。

齐桓表演了好一套繁复的茶艺功夫,最后奉上了两杯茶。

沈游是不怎么懂鉴赏茶艺的,她也喝不出茶的好坏来。

但是没关系,沈游轻轻地抿了一口,赞道:“好茶啊,唇齿留香”。

齐桓面色一沉,一声冷笑,“农家自制野茶叶,外头卖一卖,十个铜板能买一两”。

沈游无所畏惧,她今天来是来谈判的,要是上门畏畏缩缩,那才叫失了先机。

“我品的是先生待客的心意,又不是茶。先生的住所条件如此简陋,竟还能拿出十个铜板一两的茶来待我,实在是不胜感激啊!”

齐桓一噎。怎么有比齐桓还皮厚的人!

山长道:“行了,汝南,去将我师兄请出来,别胡闹了”。

沈游惊愕不已。

“行了行了,小子,装什么装?我就不信你来之前没打听过齐先生的长相”,王汝南颇为不屑道。

沈游嘿嘿一笑,故作腼腆道:“我这不是怕被别人骗了嘛”。

“咳咳……小友倒是好生……警惕”。

人未到,声先至,从隔壁房间转出来一个老头。

一见着老头出来,山长即刻上去扶他,沈阳这才注意到,此人面色青白,瘦骨嶙峋,竟然已经是一副病入膏肓之像。

沈游这下子是真的惊愕不已,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齐先生居然已经快病死了。

“师兄你病体支离,竟还要劳动你来处理这些杂事”,山长面上的褶子里都透露出愧疚。

齐桓微笑的摇了摇头,“打理崇明书院极为不易,这么多年来辛苦师弟了”。

王汝南一见两人相亲相爱的样子就想翻白眼,“别在这儿演什么师兄弟情深的把戏了,别当我不知道,你俩年轻的时候一见面恨不得把对方的人头打成狗头。”。

沈游暗笑不已,这位“汝南”简直是蓝翔毕业的挖掘机大师,专门拆台子。

山长稍稍尴尬了一下,齐桓脸皮动都不动。

沈游心中感叹,不愧是经过官场磨砺的男人。

四人落了座,沈游心知大戏终于要开场了。

“小友此来所为何事?”,齐桓问道。

沈游微笑,“来为先生答疑解惑,助先生一臂之力”。

“哦,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

“先生官至吏部尚书,此后又被贬谪,堪称人生五味尝了个便,,先生作为一个个体是没有遗憾了,可惜了,人有着复杂的社会关系网,你身后的同门怕是遗憾颇多啊”。

齐先生一叹,看起来能说出“弹冠相庆”这四个字倒也不是侥幸,而是有备而来。

“既是小友心知肚明,那我便直说了”齐桓目光灼灼看向沈游,分明已经是病体沉疴了,可眼中精光丝毫不减。

那是一个老人宦海沉浮十四年,辗转游走大齐各地十二年所历练出来的洞察世事。

“你想怎么做?你所求为何?”

沈游微笑,戏肉来了。

“弹冠相庆”的意思原本是指,一个人做了官,他的同伙顿时高兴庆贺道他们自己也有官可做了。

对于心学门人而言,上一任心学官场代表人物齐桓,基本已经退休快十二年了,可新学依然没能培养出自己在官场上的擎天柱。

心学放低了门槛,让即使家贫的学子也能够接受教育,让贩夫走卒也能进入圣人门庭。几乎是堪称“有教无类”。甚至心学的标杆——崇明书院会三月开一次讲坛,文人士子、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能来听。

于是心学迅速席卷江南各地。

而心学,这个流行于江南一带的学派,别看他们在江南混的风生水起,可偏偏北方却是理学的天下。

要命的是,官场的主流在北方啊!

如果不能够扎入官场,心学就无法成为显学,就算他们在中下层闹腾的再欢,无法打入上层,不用百十来年,几十年后心学就会由于无法培育门下子弟们做官而消亡。

老百姓们就是这么的实用主义。

心学的门人们原本是想走先富带后富的路线,也可以归纳为“弹冠相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原本看好的是周恪。

奈何心学太非了,周恪刚刚凑齐六首,亲爹死了。

于是周恪闭门归乡守孝三年。

好不容易文宴之中了解元郎,可一看文宴之一副老子是要靠诗书词画千古留名的男人,不要你们在这些肮脏恶臭的官途的样子,心学的数名大佬都要绝望了。

更惨的是,如果没有能够扛鼎的中流砥柱,有扎实的基层官员也好啊。万一基层里面有几个牛人到时候升职了,那也行啊。

可心学也没有。

如果说理学在官场上是粗壮的金字塔型,那么心学就是瘦不拉几的金字塔还被削掉了上半部分。他们在官场上的弱势与理学在官场的强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就很尴尬了。

“齐先生,昨日山长应该就来找过您,您应当已经看过《女戒》了,觉得如何?”

齐桓皱着眉头,“此书的确对于学子有些用处,也可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沈游笑道:“先生不必贬低我,技巧好不好用您自己心里有数。先生心中两大缺憾,一则没有能够扛鼎的上层人物,二则是没有扎实的下层官员基础。我没有办法解决前者,因为那种人的出现只能等,可我能够解决后者。”

沈游当年一样是在六七十万考生中厮杀出来的学神,她全省前十的好成绩未必能够应对古代科举,但一定能够应对考试。因为只要是考试就一定有共同之处。

沈游最不畏惧的就是考试。这是她从小到大考了无数次,以许许多多的血泪和教训堆砌起来的自信。

“据我师弟所说,你并没有功名在身,自己都不曾科举过,你要如何保证能让学子们科举成功?”

沈游嗤笑,“不知先生定义的科举成功是指到了哪一级别?”

科举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其中,县、府试过了是童生;院试成功就是秀才;乡试一过做举人,其中的第一名就叫解元;过了会试就中进士,而殿试就是在进士中取中前三甲,分出进士与同进士。

“自然是指进士”,齐桓沉声道。

沈游当即感慨不已,“先生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物啊!”

脸皮厚的宛如城墙。

进士是什么概念?三年一届,全国只录用三百人。沈游拍拍胸脯说自己包中进士,齐桓就能微笑着看她发癔症。

说白了,谈判就是一个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过程。

齐桓漫天要价,沈游自然要坐地还钱了。

“举人,最多到举人,即使是举人我也不能包过,只能尽可能的提高成功率”。

这话倒是实在,沈游要是敢说自己举人包过,人家还以为她是上门来兜售作弊用品的。

“你拿什么保证?”,王汝南插嘴了。他其实挺不耐烦的,一个黄口小儿,还敢说什么“提高举人中举成功率”,他以为自己是皇帝老子呢!

“王先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写的那本《女戒》只是上半本罢了,这上半本自然而然是诚意。”

王汝南了然,下半本就是筹码。

齐桓没搭理王汝南,他定定的盯着沈游。

说实话,他已经是重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死亡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毕竟他若一死,又来不及培养接班人,只怕心学顷刻之家就要陷入四分五裂的地步,凋亡的速度更快。

所以此刻齐桓几乎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如果此人真的有诀窍或是方法能够提高中举人数,那么给她个机会让她试一试也不亏。

反正也不会更差了。

但即使是病急乱投医,齐桓的政治本能还在,他得搞明白眼前这人到底要什么。

“好,我姑且信你,但你折腾了这么多,总不至于是为了帮扶心学吧?”

你想要什么?

“我想请先生看一篇文章”,沈游说着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几张纸。

齐桓接过来一看,顿时哑然,沈游来之前齐桓想过许多次他的目的,万万没料到竟然是这个。

那几张纸上是沈游的采访记录,第一张纸专门采访了以替人裹脚为营生的人,纸上详细描述了裹脚的过程,把脚洗净,先放进公鸡的血里,温一温,然后裹脚布一点一点的收紧,穿上特制的鞋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脚彻底畸形为止。

为了防止脚发臭,还得撒上各式各样的香料、药水。

有些大龄的女子裹起脚来甚至还要在脚底下放进竹片,再辅以石板才能裹出一双金莲来。

齐桓几乎是皱着眉头,读完了整张纸,他无妻无子,此前从未了解过关于裹脚的事宜,如今读来,只觉极为残忍,意识恍惚之间,仿佛满纸墨字尽是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