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天

第二张纸上是采访的被裹脚的女性,从幼童到老人都有。

幼童年岁尚小,只会模模糊糊的喊疼,好疼,但年轻女子基本已经可以详细描述裹脚的痛苦,双脚火辣辣的疼、发炎流脓、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宛如踩在刀尖上。

而到了老年,由于身体衰退,免疫能力下降,裹脚的痛苦原本应该更加严重,但是采访的老人几乎都说“习惯就好,都是命啊”。

她们与这样的疼痛陪伴了一辈子,习惯了。

齐桓看完之后将纸张分别递给了王汝南和山长。

山长一目十行的看完,“唉,世人多愚昧,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有多少无辜女子死在裹脚上”。

王汝南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山长,“赵案!你知道此事,为何往日不曾提及?!”

赵山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然严令家中女子不得缠足,可架不住大势所趋。说来不怕你们笑话,近日内子已经跟我闹腾的不行,非说要给家中女儿缠足,生怕女儿嫁不出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汝南气得团团转。他无子无女,大半辈子都在各地游走,但一心一意关注的全都是生民疾苦,根本没注意女子缠足一事。

沈游了然,其实在反对小脚的人当中,像赵山长这样的才是常态,严令家中女儿不裹脚、写几篇文章呼吁呼吁外人别裹脚,可是对于遏制小脚之风却毫无办法。

“三位先生,这便是我要交换的条件了。”

沈游提着一口气,计划进行到了这里是最关键的一步,是成是败全看今日了。

“你那什么劳什子学习方法先不提,咱们先说说缠足这件事情……”

王汝南正要继续往下说,齐桓忽然插嘴道:“缠足一事我应下了,至于科举一事便算了吧。”

齐桓没顾忌身侧王汝南和赵案惊愕的神色,他开口道:“小娘子请回吧。”

王汝南和赵案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了。

王汝南细细看去,才发现沈游整个人皮肤发黄暗淡、甚至还有被晒到发红脱皮,一双剑眉又浓又粗,乍一眼看,就是个没发育的小童子。

仔细一看才发现对方五官生的极好,脸部轮廓柔和。

竟然是小娘子装扮的!

“什么……什么小娘子?”,赵案一脸懵逼,“他不是……男生女相吗?”

王汝南已经想到齐桓为什么会认出对方是个小娘子了。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三张纸。

一个男子就算再怎么尊重女子,也不一定会愿意为女子裹脚一事竭力奔波,像赵案那样禁止家中女儿裹脚、再写点儿文章呼吁一下就是极限了。更多的是像他和齐桓这样根本没注意的人。

只有遭遇裹脚迫害的女子才会天然的厌恶小脚,才会愿意竭力遏制小脚之风。才会站在这里与他们商议。

王汝南看了赵案一眼,不曾解释,但赵案能当上书院山长,也不是傻子,只是相较于两个人精子而言反应的稍微慢了一些而已。

齐桓根本顾不上身边两人的想法,他呆坐在椅子上,已是满目苍凉,原以为或许是抱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小娘子瞎胡闹。

沈游一看对头那三人的神色就知道他们是知道她是女子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沈游来之前就做好了暴露的准备。

如果齐桓是个聪明人,当沈游拿出那几张纸的时候,他就一定会意识到沈游是个女子。相反的,如果齐桓没有意识道,沈游反倒要怀疑这一任的心学代表人物是个憨憨。

心学要完啊!

所以沈游相当坦荡,她没有解释自己是真的有这个考试辅导的能力,而是问道,“诸位先生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科举秘籍要叫《女戒》?”

“哦?”王汝南和赵案顿时来了兴趣,他们疑惑这个问题很久了,原本还一直以为只是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所以取了一个猎奇的书名,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这样的。

沈游笑道:“戒,禁止也。科举的主角是男人,能够参加科举的也只有男人,科举……可不就是女子禁止做的事情嘛!”

对面三人顿时一惊。

赵案皱着眉头,“女子在内宅相夫教子,男女分工不同,古已有之,若女子也能够科举,岂不是乱了纲常?”

沈游都懒得嘲讽他,直接转向齐桓:“齐先生觉得呢?”

齐桓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小娘子保不齐真的有两把刷子,他郑重的想了想,“不过是谁占据了权利的问题。”

是啊,不过是话语权的问题!

几乎各行各业都是男子,他们把持着整个社会的权力,在这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所有能够通过科举晋升的人全是男子,也就是说女子被彻底断绝了晋升之路,更惨的是,女子还要接受“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话,天然的被剥夺了接受教育的权利。

两相叠加之下,社会的主流话语权就被捏在了男子手上。

不愧是心学扛把子,沈游相当的满意,至少这种人是绝不会被三纲五常的书荼毒傻了,还真就傻不愣登的认为女子被压迫是天理。不过只是因为他是男子、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不言不语罢了。

这种人虽然丑陋,但是至少是个聪明人,沈游真不爱跟笨蛋说话。

“先生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该明白女子并不比男子差,她们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包括辅导科举”,沈游补充道,“我固然不能够参加科举,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辅导学子们。试试呗,反正又不亏。”

“好”,齐桓答应了,“你想怎么做?”

沈游终于亮明了底牌,“我还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这一个半月里我必须全心全意的负责遏制缠足一事,等到一个半月之后我自会来崇明书院。”

齐桓定定的看向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只能够接收丁字班的学生。”

沈游微笑,她清楚的知道她们是绝不会将好学生交给她折腾的,沈游能够拿到的一定是学渣团体。

不过也好,这样才能够显出自己的能耐来。

“不过嘛,我只需要自己想学但是学不好的学生,可不想要根本无心学习的士子”。

要知道,学渣也是分为很多种的,有努力学习但学不好,有完全不想学,有随便学学糊弄家长的……后两者沈游根本没时间去□□,还不如挑选前者,至少够努力。

齐桓点了点头,“你放心,你可以抽调一部分丁字班的学生,只教授这些人。”

“多谢”,沈游笑着道谢,“既然谈完了你们的条件,那先生是否该听一听我的条件?”

“你想我们怎么做?”,齐桓问道。

如果仅仅只需要写几篇文章上报纸,这位小娘子是绝不会来找他们的。

“我想请几位先生跟我一块儿去看戏。”

“看戏?”,王汝南疑惑道,“去哪儿看戏?”

沈游微微一笑,“勾栏瓦肆”。

赵案试探道,“我师兄身体已是病体支离,怕是不能去了。”

沈游微笑:“无妨,我请赵山长和王先生一块儿去看即可。”

“不必”,齐桓拒绝了,“还没到彻底走不动道的时候。”

“也好,明日辰时三刻,我直接在瓦肆西门等诸位,万望诸位准时到。”

沈□□了个礼,直接告辞离去了。

沈游一走,三人尚未散去。

“齐兄,你说这能行吗?一个小娘子……”,赵案纠结的不行。

“如今已经是二月份,今年恰好因太后诞辰加开恩科,八月就是乡试,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一年的时间还是熬得了的。”

王汝南顿时不忍道:“齐兄,我再去请请大夫,天下这么大,总有杏林圣手的。”

齐桓摇摇头,“我这病是心力耗尽所导致的,身体被我敖干了,五脏六腑开始衰竭,没得治的。与其耗费时间治病,不如搏一搏,保不准能行。”

“可就算那个小娘子真的能够包过举人,不成进士也没办法踏进四品大员的门槛啊!我们还是没有主推的官员”,说到这里,赵案叹了一声,“书院里学子们固然颇有天资,可能够位居三品的已经是少之又少,更别提要有能耐打压理学,推广心学了。”

王汝南顿时就不高兴了,恨恨道:“周恪的爹死的可真是好时候!”

“汝南!”,齐桓极不赞同的看了王汝南一眼,“无论如何,那是谨之的生父,勿要多言。”

王汝南闭嘴了,谁知赵案又开口,“齐兄,周恪此人心思太深,便是我们全力将他拱上了三品,谁知道他会不会反水不干?”

说着,赵案补充道:“他初来书院的时候,因为生父入赘其母家,他便姓齐,生母死后被改姓为周,后来又被过继出去,便被同窗讥笑为‘三易其主,两姓家奴’。

“可不过一年时间,他便因学业优异升去了甲字班,极得先生看重,又能结交同窗,短短两年,全书院上上下下均与他交好,便是跟他不熟的人,也纷纷交口称赞,竟无一人说他半分不是,”

赵案干涩着嗓音继续说道:“齐兄,汝南兄,此子心思太深,我只怕届时心学反倒要死在他手上。”

王汝南颇为不屑,“你觉得心思深沉不好,那文宴之就好?就文宴之那心眼子,能在官场上活过一年都难!”

“汝南兄,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提醒你们,不要太相信周恪”。

眼看着王汝南和赵案都要吵起来了,齐桓还是一言不发的坐着品茶。

约莫是察觉到了空气里蔓延的寂静,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好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熬个几年呢。在没能出现下一个有天资的人之前,我们既然择定了主推谨之,就不要后悔。”

人都是要为了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行吧”,赵案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告辞道,“那我先行一步,保不准还能追上那个小娘子,再探探底。”

齐桓瞥了他一眼,“你追不上的。你以为那个小娘子为何走得如此潇洒?不过是怕我们跟着她追查她的来历罢了。此刻她估计早就跑出了村子。若是脚程够快,估计已经到了半山腰了。”

赵案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她上山那副病弱的样子全是装的?!”

“那倒也未必,那位小娘子身体底子不好,亏空极多,若是再这么殚精竭虑下去,只怕将来年寿不永啊。”

齐桓自己久病成良医,病的岁数多了,就能看出沈游身虚体弱,亏空的厉害。

王汝南一见赵案被骗,顿时高兴起来,“万万没料到,你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级,竟还要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耍”。

赵案嘟嘟囔囔,“怎么现在的小娘子心眼子多的跟筛子似的,跟周谨之倒是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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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四人齐齐聚在了瓦肆西门。

瓦肆别称“瓦市”,原本是许多棚子组成的一片聚集地,勾栏就像剧院一样在这些棚子之内。但是一旦遭遇大风大雨,棚子搭建简陋,所以极有可能倒塌。

慢慢的,瓦肆的设施更加完善,建筑更加结实,再加上进瓦肆是要门票的,收到了钱瓦肆就越发的繁荣昌盛。发展到了大齐,这里甚至出现了古代版的流量明星,包括各类知名说书人、戏剧班子的角儿、皮影戏老板等等。

四人进了瓦肆,辰时三刻瓦肆已经开始营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