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进门便脱下斗篷,随手交到紫鹃手里,极为熟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尽。

林黛玉绕过屏风,从里面出来,浓重的酒气味扑面而来,她蹙眉看向紫鹃,紫鹃耸耸肩,同感无奈。

贾宝玉先开了口:“林妹妹,我回来时听说扬州来信了,你可还好?”

“我瞧着你不太好。”林黛玉自回里间。

贾宝玉欲要跟进,在屏风处被正出来的雪雁拦下。

林黛玉的声音清清冷冷,从里面传出来。

“表兄有何话,就在外边说罢。”

卫赋兰在林黛玉脚边跟进跟出,此时林黛玉回到案前翻书,他在桌下转了两圈,又折回了外边。

要是贾宝玉发起酒疯,他可要动蹄子了。

贾宝玉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被酒呛的,还是被林黛玉一句话噎的。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想着扬州来信,姑娘必定又是一番胆肠寸断,刚下那边的席,就巴巴地前来宽慰,可见我是个多事的,姑娘这里,上上下下都容不得我。”说着说着,竟哭起来。

卫赋兰眼皮一跳。

【好啊,打这一出来了。】

前两年,林黛玉收到林如海的信时,确实无有一次不悲苦连连,啜泣不停,惹得一堆人围在她身边跟着悲伤。

贾宝玉亦是想尽办法与她说笑。

后来众人发现,平时巴不得贴在林黛玉身上的狗,此种时候反倒离得远远的。

林黛玉也发现了。

她忍了忍,没忍住。

水润晶亮的眼眸望了一圈,发现那狗在她案上作画。

画上一枝竹子,长了眼睛,泪痕斑驳,分明是在影射她。

林黛玉气急,一边抽泣,一边拨开众人去逮那狗,追了半圈便喘起来。

她在这头,脸上满是泪水,狗在那头笑意愈深。

再后来,竹子画从一张变成两张、三张,乃至十数张。

静止不动的画儿叠在一起,被风一吹,成了一幅完整的,会动的画面。

竹子哭泣时,天上还下着雨,当它展露笑颜时,天也跟着晴了。

这个时候的林黛玉,追狗追得力竭,脸上还挂着残泪,却早已忘记自己为什么哭。

自那以后,林黛玉见到家中来信,总不禁想起竹子画。

虽胸中依然略有悲意,但她再不会像之前那样,只思苦,不忆甜。

里间的林黛玉听见贾宝玉哭,果然出来。

她叹了口气,对他道:“别人如何我不知,但我从未这样想,你回去罢,这个样子,老祖宗见了,又不得安宁。”

“多谢记挂,”顿了顿,她轻笑:“我这里都很好。”

贾宝玉抹了把眼泪,见林黛玉如此疏离,又如此有礼,一时只觉自己无理取闹,比之不及。

他掩下失落,僵硬一笑,瞥见林黛玉脚边的狗,蹲了下去,换话题道:

“咱们几个都长这么大了,它还是这么样儿,也不知初一年岁几何?”

卫赋兰躲过贾宝玉袭来的手,往林黛玉脚后挪。

“它还是不喜我。”贾宝玉眼神黯然。

看进眼里的林黛玉正想说“它对很多人都这样”,又听贾宝玉疑惑道:

“可是它就亲近墨雨?我哪里比不得他吗?”

林黛玉没来得及回话,贾宝玉忽然“哎呀”一声,拍自己脑袋,

“方才来时,墨雨一直在我边上念,说他那儿得了块米糕,特给狗留的,早上初一去时,忘了给,叫我得了空再领狗过去呢?”

“一样的小食,”他盯着狗,抱膝道:“墨雨那儿的,你怎么就那么爱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