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灰扑扑短褐的老头儿冲另一个松江府的生人招手,于是裴信玉走了进去。
红垆高数尺,结实的酒瓮搁置于其中,其下的温火悠悠煨着,缥缈的酒香在垆内缠绵。酒碗碰撞声、摇骰嬉笑声,闲话家常声充斥其中,这家昏暗的酒垆竟似一方小世界般宁静。
“小友,有人寻你。”毛发稀疏到几乎盖不住头顶的灰褐老头开怀道,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在这昏暗酒垆里显得相当精神。“你别这么坦然地走街上。”
这老头儿竟是昨日与裴信玉一同拦住受惊马匹的乡下老头儿。
“昨日那场闹出的事儿。”裴信玉笑笑,“他们没找先生?”
“没,他们不实诚。”
灰褐老头儿的炯炯目光落在裴信玉眼角下,不由小声嘟囔:“你这痣,恁麻烦。”
他本不是说给裴信玉听,所以没在这嘈杂的酒垆提高声音,但裴信玉还是听见了。
裴信玉一笑,将手中的蝴蝶酥搁在桌上,用怀中素帕拭了拭眼角,那红痣便化在了帕里:“这下您可安心喝酒啦。”
老头儿瞪圆了眼睛,来回反复看裴信玉的眼角,无论如何只看见一片光洁如玉,不由愣了愣神,放声大笑。
“你这女娃子!你这女娃子!”他道,“我还担心你这女娃年轻哩,可真他娘的够劲!”
话一出口他便暗道一声糟糕,这女娃子看着便是斯斯文文的模样,可莫觉这话污糟了耳朵。
若论老头儿的脾气,他自是不会强耐脾性。然而面前这姑娘轻功高绝,更难得有一副慈悲心肠,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娃子,暗忖自己江湖前辈的身份,老头儿难免想迁就包容些许。
“来来小友,喝酒喝酒!”他招呼道,借势将刚刚那句话掩去,裴信玉面色如常地坐下。
老头儿话虽粗,但她看人却只看做事。正如老头见裴信玉见义勇为而心生好意,伸手招呼她进酒垆躲避一样,裴信玉同样看见老头压制惊马又提醒地好意,这才卸去脸上的红痣免去对方担心。
她倒了一碗酒捧给老头儿:“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我姓燕,你唤我燕老头儿便是。”燕老头摆摆手,让裴信玉自饮。“甭给我捧酒啦,你也尝尝味,这松江府的酒,香!”
裴信玉放下碗,为自己重斟半碗一饮而尽,面上便浮上两朵浅淡的桃花云:“委实好酒。”
她放下碗,见燕老头儿还想给她倒,指尖一挑便将这瓷碗抛起。燕老头儿眼前一亮,一时间狭小的桌面上蝴蝶翻飞并铁掌交错。又一瞬,二人不约而同地收手,任瓷碗安安生生地落在桌上。
裴信玉排出两枚铜子,燕老头儿亦然。两人合伙赔过店家的损失,没有人再去动那面上完好的瓷碗。
“是晚辈唐突。”裴信玉一笑,“不过晚辈一日只饮三两酒,不多饮。”
“酒这东西不喝便罢了,要喝自然要喝个彻底。”燕老头大为摇头,彻底没了刚见面时装出的那副斯文样:“只三两?无趣!”
以他的眼力,自是估出裴信玉方才那一倒便是三两,竟一次用尽了今日的份额。因此虽不赞成裴信玉的做法,他还是唤过小二给了佣金,让他去街外买些茶水来就点心。
裴信玉只笑,又拿那碗清酒赔礼。
她本没那么容易醉,只自下山任枭卫安定使一职后,她见多因酒醉误己,更甚因此失了性命之事,心下自然越发警醒。若非在一等一信任处,就算想开怀纵饮,三两足以。
这回燕老头儿没再推拒,接过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