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两个字在她脑海里不住飞舞,围着她心中的骑士吵个不停。伊莎贝拉觉得克莉斯深邃的脸正对着自己,她在她金子般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张慌乱的脸,迷乱又痛苦。如果她在这里该有多好啊,她会听我倾诉,给我帮助,让我依靠。在她面前,我可以自在说话,纵马奔驰。回过神来的时候,伊莎贝拉已经被安妮搀回房间。她失魂落魄,呆坐床沿,下意识摸上胸口。胸前空空荡荡,母亲的吊坠不在那里。伊莎贝拉悚然惊醒,打断安妮的喋喋不休。
“我不能!”
她抓紧安妮的肩膀,自知失态,松开手指扭过头。“我不能……和加文……那个……”
“您说什么呀!”安妮睁圆眼睛,绿眸里写满难以置信。“加文爵士可帅了,还很有钱!不单单是这样,听说他去年狩猎的时候,救下过一位小姐呢!美丽的小姐不幸落入土匪手中,不止名誉,就连性命都很危险。”她闭上眼,双手握在胸口,流露出陶醉的神色,仿佛被救的那位小姐正是她本人。“他没让坏人碰到小姐一根头发,您听听,简直就是歌谣里的英雄,一位真正的骑士!”安妮的脸潮红起来,鼻梁上的雀斑也因此变得生动可爱。
真是位动情的少女,伊莎贝拉一时间竟然有些羡慕。她从来就没办法升起安妮这样的感觉——倘若对象是那些大汗淋漓,蓄有粗短胡须的奥维利亚骑士的话。
“他是一位有荣耀感的骑士,快想起来吧,我的好小姐,您不是一直向往着这样的人吗?您该高兴才是哩!”安妮捉住伊莎贝拉的手,眼里布满兴奋的光点。她的长裙发出一连串细响,这孩子快要压抑不住悸动跳起来了。
“我……”伊莎贝拉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她的嘴里又苦又涩,活像跋涉了一整天,只喝过盐井里的苦水。她闭上眼睛,想要鼓起勇气,然而内心尚未准备充足,口舌率先动了起来,仿佛它们自有生命。“我已经有我的骑士了。我全身心向往着她,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人,任何人。”
“她?”
伊莎贝拉睁开眼睛的时候,安妮脸上的兴奋已尽数褪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说出那样的话,她想要再解释,显然已经晚了。心跳声大得让她什么也听不清,可怜的小安妮被主人惊呆了,失去神采变作一尊木偶。嬷嬷肥胖下垂的腮帮子似乎要掉到地上,为伊莎贝拉整理衣架上长裙的女仆弄丢了绣花针,线团滚落蓬松的裙摆,散得到处都是。女仆扭过头来望着伊莎贝拉,她的眼神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是个长了三只眼睛的怪胎。
“您想被石头砸死吗?!”
伊莎贝拉分不清是谁在讲话。她听到安妮尖细的嗓音,也分辨出嬷嬷苍老浑浊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声音在里面。父亲的,安德鲁的,莉莉安娜的,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的。
伊莎贝拉不知道如何与这些声音交谈。她怕极了,浑身冰凉,小腿肚子硬得像石头。她握住大床雕刻雨燕的橡木柱子,努力维持平衡,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她在发抖,橡木大床幔帐上垂坠的流苏跟着她一起抖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既不勇敢,也不坚强。伊莎贝拉快要哭了,她想要克莉斯在她身边,她想念她干燥温暖的手掌。她勇敢又正直,是一位真正的骑士。她可以让她骑上她黑色的战马,带她远离恐惧。
“你就这么讨厌你的家吗?”父亲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凭空出现在眼前,确切地说,是伊莎贝拉眨眼间到了父亲卧室里。父亲的丝绸睡袍很薄,上面的土灰蔷薇仿佛透明。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微风穿透城堡狭窄的高窗,拂动他的长袍。袍子很虚,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肩膀垂了下来,鬓边生出一大簇扎眼的白发。窗格浓黑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切开。
“父亲很失望。”他转过来,呈现在伊莎贝拉面前的是一张枯槁蜡黄的脸。伊莎贝拉心脏一阵抽痛,她上前扶住父亲,被他无情挥开。他看她的眼神教她心碎,仿佛她是一具生蛆的死尸,光是嗅到她的气息,就令他厌恶。“我是那么的爱你,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你却做出这样不堪的事,伤透父亲的心。”
父亲一步步走近,他的锁骨突兀地高耸,好像插进胸腔的匕首。伊莎贝拉仰望他苍老衰弱的面庞,觉得他说的全都不对,却无力反驳。父亲眼中的恨意毒针一样刺进她的心脏,腐蚀她的灵魂。她疼痛难当,抱住肩膀跪倒在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父亲毫无怜惜之意,一脚将她踢进陡峭的深坑。伊莎贝拉高声呼叫,她伸出手求救,最终只抓到两把空气。
高贵的小姐跌落坑底,碎石划破她的下巴,黑泥弄脏她的脸,她的枕骨磕在一块石头上,她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痛骤然将她挟持,教她动弹不得,土腥味与阴冷的黑暗旋转着向她袭来,头顶的光越来越少,各色人头在坑顶攒动,不堪入耳的龌蹉话语与烂菜叶小石块一同倾泻。伊莎贝拉吐了,她空荡荡的胃袋抽搐绞痛,混合胆汁的胃液突破唇齿的封锁,弄脏她华丽的长裙。那味道又苦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