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事情忽然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
“可,”他最后的倔强,“可是,如果茵娘真的是义父的女儿,为什么他没有将茵娘写在族谱上呢?”
楚凤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为什么不承认茵娘,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越乔一怔。
“我和他有了子嗣,还有你什么事?”楚凤临反问他,“我们刚成婚的时候,他就对我说过,在你真正能独当一面之前,我们不能有孩子,无论男女,以免他麾下人心浮动。这你恐怕也不知道吧?”
——假的,都是假的。
越镀做梦都想生个带有宗室血脉、能提升门楣的亲生骨血,没生纯粹是因为还没生出来。
但越镀都死了,还不是随她瞎说?
越乔嘴唇微微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凤临的话看似荒诞,但细想却一点也没错。
这世道就是这样,多年父子情谊,比不上血脉相连,一旦越军中人知道越镀和楚凤临有了子嗣,哪怕是个默认无继承权的女孩,也会产生可怕的效应,让人心浮动,不再以少主的身份看待他。
一个与越镀有名无实的义子,与越镀和福康翁主的亲骨血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常有的吗?再是情深意重的父子,也抵不过血脉亲缘,从前再多的栽培看重,也在岁月里乍然反目,转头成空。
再被看重,再被栽培,在太多人眼里,他也只是个外人,只要越镀有了亲生骨血,就是一个信号,纵然越镀没有这样的意思,也会被无数人解读。
所以想让越乔地位稳固,越镀一直没有亲生儿女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但……
越乔微微颤抖。
义父对他的看重竟有这样厚重,叫他何以为报?
义父,又为何没有告诉他呢?
“从前他不让我告诉你,我也忍了,茵娘同我姓楚,上我宗室族谱正好。”楚凤临冷冷地望着越乔,目光锐利得让后者几乎心颤,“但如今他死了,总要有个名分,你们越家的族谱我不稀罕,但——”
她起身,朝越乔走近,步步像是质问,“越将军,我问你,你义父的亲生女儿,你认还是不认?”
越乔必须答应。
就算他还心存怀疑,就算他不想认,他身后的将校们也会用各种手段,软硬兼施地逼他认下这个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不仅是为了老主公的骨血遗泽,更重要的是这对越家这个利益集团是大有裨益的。
越乔深知自己能在义父去世后独占鳌头,除了还算拿得出手的战功外,最重要的还要属义父留下的遗泽。让他年纪轻轻掌握这样庞大资源的是来自越镀的遗泽,所以从这份遗泽里传递的责任他也必须接。
他身后,那些支持他的人并不纯粹是支持他这个人,而是在支持从越镀过渡到他手中的这个“越氏”。不接受送到嘴边的好处,就是在损害所有追随越家的人的利益。
甚至于,还会有人提出诛心质疑——越乔是不是害怕越镀的亲生骨血会危害他的地位,所以恩将仇报,拒绝承认?
他必须承认,也只能承认。
越乔僵着脖子站在那里,面前身后的目光越发让人难以忍受。
良久,在将校们迫切的目光里、楚凤临锐利的注视下,他沉默地撩起战袍,单膝跪下,朝楚凤临垂下头颅。
“义父义母恩重如山,乔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以谢义母与……妹妹恩义。”
有时候,即使是弥天大谎,也能迅速取信于人,因为谎言的可信度不在于谎言本身有多证据充足,只在于受骗的人到底有多愿意相信这谎言。
楚凤临吐露出的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大有裨益的好消息,所以眼前的每个人,只会比她更愿意相信这个谎言是真的。
总有一日他们会明白,她所能从这个谎言中得到的,比他们更多。
但没关系,这是双赢。
楚凤临凝视他许久,神色稍缓,伸出手来,虚虚扶了越乔一把,语气和缓,“既然将军已经去了,从前的事也都不必再提。我从前脾气不好,对你难免迁怒,在此向你道歉。”
无论占不占理、是不是真的有所冒犯,上位者或长辈的道歉永远需要被诚惶诚恐地推辞,假惺惺地说“何来的冒犯呢”,越乔当然只能如此。
不管双方是否各自心怀鬼胎,起码再表面上,已经是一片家庭和睦。
《母慈子孝》
“此外,有关将军的身后事,我还有些需要嘱托。”
楚凤临说着还有要嘱托的,却止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了,只是以目光扫了一圈屋外的人。
越乔知道这是想单独和他说话,迟疑了一下,请诸位将校稍待,便跟着楚凤临向外走去。
越家在邺都的院落足够大,论气派还要胜过行在与大将军府。
越乔跟在楚凤临身后,旁边跟着小不点楚茵。
春寒料峭,对他这种经年行伍的人来说,却只是轻风几缕,反倒是身侧的一大一小,让他倍感心绪复杂。
曾几何时,他竟然和这两个曾以为绝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人平静地走在一起,甚至还姿态恭敬……
“孙缪有不臣之心,打算扶持山阴王为天子,今夜大宴邺都群臣,这事你知道吧?”楚凤临带着他走了两圈,忽然开口。
越乔一怔,望向楚凤临的目光禁不住带上警惕之色。
“你问这个干嘛?”他开口,又觉得语气过于冷硬,顿了一下,描补,“义父新丧,越家需要休整一段时间,统合旧部,没法与孙缪抗衡。”
他以为楚凤临是为了维护宗室尊严,想怂恿他与孙缪争。
反正都是姓楚的做皇位,都是楚凤临的从侄,无论对楚凤临这个当翁主的,还是对靠楚凤临提升门楣的越家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嘛。
楚凤临听他这么说,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越乔抿唇。
哪怕如今与楚凤临的关系已经缓和下来了,他还是看不惯楚凤临这副在座都是垃圾的样子!
“你啊,到底还是年轻。”楚凤临收回目光,悠悠地望向远处,三两水鸟惊飞,“比起胆气和眼界,你比你义父差远了。”
越乔紧紧抿唇。
“当年越镀倾家荡产也要向宗室求娶我,不就是为了让越家得到天子的认可,彻底从‘流寇’‘杂兵’的身份中脱离出来吗?你们是天子封赏过、出降翁主的新贵,和那些泥腿子寒素之家不一样。”楚凤临缓缓道,“但现在,孙缪有不臣之心,冒天下之大不韪,欲行废帝新立之事,越家明明是在场唯一有能力有资格制止的,而你却袖手旁观,对孙缪低头?”
“先帝封赏器重越家,而越家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她顿住,凝视越乔的眼睛,缓缓说道,“你知道这事过后,天下会怎么看你,看越家吗?”
不忠不义,三姓家奴,有奶就是娘的流寇。
越乔紧紧抿唇。
“这世道,礼崩乐坏是真,君不君臣不臣是真,道义比不上馒头也是真,”楚凤临移开目光,悠悠感慨,“但有时越是乱世,忠义反倒越是重要啊。”
先帝封赏器重的当然不止越家一个,但谁叫越家倒霉,如今邺都只有越家这个有实力又受过大恩惠的在附近呢?
她说得倒是轻巧!
越乔抿着唇,冷冷地望着楚凤临,沉默了许久。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我威望不够,得靠义父遗泽才能继承旧部,想要彻底降伏那些桀骜不驯的谋臣将官,非得一两年磨合不可,现在与孙缪对上,是自取灭亡。”
越乔得承认楚凤临说得都对,但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他威望不够,只能让越军旧部暂时呈现一个表面的和睦完整,现在对上孙缪,很多越镀旧部是不可能响应的,只会向天下人暴露出越军内部不和睦的事实,引起多方觊觎,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两害相权取其轻,越乔只能选择做个世人唾弃,但至少兵马在手的不忠不义之徒。
“所谓威望,不过是功绩大小堆砌起来的罢了。”楚凤临反倒笑了起来,“你现在威望不足,等你诛杀孙缪,瓦解孙氏部曲,取而代之,再桀骜不驯的旧部老臣,在你面前也都听话了。”
越乔觉得她在白日做梦。
“没有收拢旧部,全力作战,我根本不可能与孙缪抗衡,更遑论诛杀他、瓦解他部曲、取而代之了。”
这孩子真的不开窍。
楚凤临瞥了他一眼,“你未免也太高看他了,只要孙缪一死,瓦解孙氏旧部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至于孙缪,”她顿了一下,轻飘飘地笑了笑,轻描淡写般说道,“欲诛此獠,一白刃足矣。”
越乔眉头紧锁。
“可,”他迟疑,“孙缪平素警惕……”
这就是心动了。
“平素警惕,不代表永远警惕。”楚凤临淡淡地说道,“正好,他今日大宴群臣,去看看就知道了。”
越乔脸色一黑。
义父刚死,楚凤临晚上就去赴宴。
然而比起越家的未来,在这乱世里本就不重要的礼节,也就可以无限淡化再淡化了。
反正楚凤临是宗室,众所周知,宗室女总是有些特权的,包括但不限于生下父不详的女儿并且让她上宗室族谱、丈夫死了对着尸体怒扇一耳光还打得义子头破血流,自然也就包括丈夫刚死就去赴宴。
——虽然观遍宗室女,也没有比楚凤临更出格的了。
事情说定了,本来也不是真的母慈子孝,自然就可以散了。
“你要回去,正好把茵娘捎上。”楚凤临垂下头,摸了摸茵娘的头,“将军的身后事交给我来料理。”
茵娘有些犹疑地望着楚凤临,眼神里带点不安,还有听说自己是越镀亲生女儿的震惊与迷惑,分不清母亲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而楚凤临也不打算在越乔面前解释这个问题。
“乖,跟着你大哥回去,待会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茵娘有着远比普通孩子更敏锐的直觉与冷静。
她犹豫了片刻,明明眼底还带着不安,却干脆地点点头,试探性地伸出手,扯了扯越乔的衣袖。
越乔神情复杂地望了楚凤临一眼,低下头,望着这个异父异母的亲妹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良久,才微微点头,犹豫着放柔了声线,“我们走吧。”
茵娘懂事地点点头,强忍着不安,与楚凤临道别,拉着越乔的手顺着来路走去。
——这还是越乔这辈子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
万万没想到这个第一次贡献给了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越乔心情复杂。
直到走到半路,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回首,已不见楚凤临的身影。
越乔心念一动。
犹豫了片刻,他低下头,诱哄般问道,“茵娘,大哥问你,义母之前同你说过你是义父的女儿吗?”
茵娘摇摇头,抬起头,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像是两面镜子,倒映着越乔的脸,照出他的犹疑与复杂。
她反问,“大哥,我真的是越将军的女儿吗?”
茵娘是真心疑惑。
越乔与她大眼瞪小眼,沉默。
他也很想知道啊?
他顿了顿,又顿了顿,最后没忍住,追问,“你真的不知道?”
茵娘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直望到越乔有些不自在,她忽然猛地一张嘴,脸一拧,眼泪不要钱地往外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哇呜呜——”
院落里顿时飘荡着越乔手足无措的哀嚎。
“诶诶,别别别哭啊——”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需要的注释:
[1]从女&从子&从叔:侄女&侄子&堂叔
[2]行在:皇帝出行暂住的地方
——
以及,权谋全靠编,背景架空,可以一定程度参考汉末,但架得很空。
容许我保留架空背景的最终解释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