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的话,陆棠梨想,她大约明白福康翁主为什么能有这么高的名望了。
而在这宴席中,时刻关注楚凤临动向的当然不止陆棠梨一个人。
“今日缪厚颜相邀,能得诸位捧场,实在是不胜荣幸。”
上首,大将军孙缪春风满面,寒暄几句,举杯先敬所有人一杯,目光一转,便落在楚凤临这一桌上。
准确来说,是落在楚凤临和越乔的身上。
“说来,方才我听说一则骇人的消息。”孙缪故作不悦,望着楚凤临说道,“说是越将军今日宴饮酒醉不幸去了,说得粗鄙不堪,偏偏有鼻子有眼的,真真是荒诞之极!我大梁堂堂征西将军,先帝信重的肱骨,也是宵小能编排的?”
他说罢,身子微微向前倾,像是朝楚凤临求证似的,笑容古怪,“如今见了翁主与越小将军,我这心就算是放下来了,毕竟,越将军若是去了,两位又怎么可能有闲心赴宴呢?”
“翁主,您说是不是?”
不过一个下午,越镀在家伎怀中暴毙的消息已传遍了邺都高门世家,孙缪明知故问,不过是有意识针对,想让越家表个态服个软、表明无心与他相争的意思罢了。
席间目光一时都落在了这一桌上,或不屑或鄙夷或叹息,一时复杂难辨。
虽说在座的没一个打算在孙缪提出换皇帝后反对到底,更不可能为了大梁天子的威严而在此英勇献身,严格来说全都是二五仔,然而此时孙缪点名奚落,却全都觉得自己比越家要强。
他们只是无力阻止孙缪倒行逆施,留得有用之身以图日后诛杀此獠,越家这一对名义上的母子可是不顾夫君与义父刚死,就颠颠地跑过来捧孙缪的臭脚呢!
以后天下人要骂,也就骂孙缪和越家,遗臭万年。
有个背锅被集火的,他们就可以隐身了。
越乔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额角青筋凸起,就要冷笑。
案下,楚凤临不紧不慢地伸出手,轻轻按在越乔的膝盖上。
席间人人跪坐,越乔又坐在侧后,以示对义母的尊敬,楚凤临这一伸手,谁也看不真切,唯有越乔自己一怔,想起出发前楚凤临状似无意的叮嘱。
——与人对峙,首先要脸皮厚,其次要沉得住气,一时丢脸也无妨,早晚叫他千百倍还回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无端被他记住了,此时楚凤临拿手按住他,不知怎么的,越乔竟然真的忍了下来。
他神色冰冷,一时也不想去看楚凤临,只是冷笑一声,一言不发,低着头憋火。
越乔这反应被孙缪当成是低头服软,遂倍感满意。
来了邺都之后,先帝连续封赏多人,其中尤以征西将军越镀最得看重,用以牵制孙缪这个大将军,孙缪早有不满。
越镀这人不过是个寒门武夫,祖上一个拿得出手的名姓也没有,全靠在这乱世里捞本钱,竟然也配和他相提并论,分庭抗礼?
如今,越镀刚死,遗孀与义子不仅不能继续和他作对,还必须得上门赴宴,对着他低头服软,摇尾乞怜,岂不痛快。
孙缪大感快意,偏嘴上还不饶,这口气要出个尽兴,“看来这确乎是个谣言了,那孤便算是放心了,请翁主与越小将军莫怪。”
话里话外就是奚落两人无父无君。
楚凤临甚至懒得去看孙缪春风得意的样子,伸手触及案边的酒坛,微微用力,将之一把拿起,用力拍开酒封,斟酒满杯。
她的动作很是粗暴,千金美酒歪歪斜斜地落尽杯中,洒了半边案,她一眼也不看,仰头,一口将之喝了个干净。
越乔低着头冷着脸不说话,楚凤临看都不看他一眼,孙缪讨了个没趣,念在越家知趣的份上,自己把这茬带过,假装无事发生,转头去与其他人寒暄谈笑了。
今日来赴宴的哪一个是为了珍馐佳肴的?若非唯唯诺诺,便是心存不满,却俱都没什么反抗的资本,任孙缪谈笑风生,气氛始终沉闷无比,偌大的厅堂,竟成了孙缪的独角戏。
直到孙缪含笑说出废帝新立。
席间气氛猛地一变。
有些人能浑水摸鱼、置身事外,有些人却树大招风,必须起身反对,哪怕这会得罪孙缪。
就比如邺都朝堂的三公九卿,必须义正言辞地起身怒斥,甚至撞柱相胁。
孙缪敢提出这样的事,就做好了被反对的准备。
他决心以雷霆手段处理所有异议。
闹哄哄,血溅五步后,孙缪笑容不变,仍热情地招呼众人宴饮。
然而席间的气氛终究还是冷到了极致。
孙缪恍若无觉,轻轻拍手,唤来歌舞伎。
他笑,“这些歌舞伎本是当年在神都闲来无事调.教出来的,上不得台面,在座诸位见多识广,切莫见笑。”
丝竹管弦交错,舞姬长袖招展,分外动人,然而场中却无人有心情欣赏这热闹。
气氛僵冷。
楚凤临自斟自饮,头也不抬。
任席间几度气氛变化,也都好似与她全无关系一般,看也不看一眼。
来赴宴前,她便说着“欲诛此獠,一白刃足矣”,狂得没了边,被孙缪听说,恐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然而来了这里,她不仅没稍加收敛,反倒在观察后更觉得孙缪这人太烂了,不仅配不上她的郑重以待,甚至连张狂以对都不配。
不管楚凤临和越乔来赴宴时怀着什么样的鬼胎,但从表面上来看,他俩正值越镀新丧,却还在孙缪意图废帝的节骨眼上来赴宴,服软低头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孙缪不仅没有礼贤下士、倒履相迎,反而还再三奚落羞辱两人,简直像是生怕两人不翻脸一样……
——要是越家乌合之众、全无一战之力也就罢了,可越乔再烂也是越镀亲自培养的好大儿,能在越镀去世后快速成为越家军名义上的主公,孙缪怎么也没到可以无视的地步。
除了得意忘形、心眼狭窄、自高自大外,多半脑子也不大灵光。
考虑到大梁实行的是察举制,素有“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说法,孙缪这个大将军德不配位也很正常。
《可以理解》
楚凤临闷头喝酒。
她毫无动静,也无反应,独坐饮酒,看上去就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然而意态豪放,莫说拘礼的贵女比不上,就连久经沙场的将军也没有这样的姿态。
席间人不自觉默默看她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