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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未剪 渗透的均质 1818 字 2022-10-18

雨先是连天连夜的下,整整四天五天不停歇,紧接着变成一整个月都不停。田地变成了濒临死亡的灰色,肥沃的土壤被冲击成脆弱的砂石。可是在这样一个临河的小镇里,没有人关心水位线,农民只关心粮食,关心注定无法收成的冬小麦和无法播种的夏玉米;厂工只关心上班时候骑自行车的时候极容易淋得浑身湿透,或者车轮在泥泞里打滑难以维持平衡;学生只关心学校会不会因为这样坏的天气放假,他们心里巴不得雨下得再大些才好,恋爱的人只关心恋爱,分手的人也只关心他会不会舍不得我,烧香拜佛的只关心烧香拜佛。

邵真真就是希望雨下得再大一些的学生之一。她已经俨然是少女模样了。初中三年级快要毕业,正被沉重的书本和课业压地喘不过气。她在每天睡觉前都期盼着明天的到来,明天应该是个伟大的日子,雨会下得更具有摧毁性一些,校长就会作出提前放暑假的决策,或者干脆升学考试都被取消了。

在她哥哥去读大学之后,邵真真常常写送去北京的信。却不是给他哥的,她神奇的和祝晓虹保持了仅限于女生之间的联络。她两在信里什么都写,暗恋的同桌,抠鼻屎的同学;祝晓虹的信里也常提到的她哥的事情,或者附着的张合照,有时候是在香山公园,应该季节不登对,就稀稀拉拉几片红叶,显得很好笑。至于他哥,邵真真才懒得写信给他,他两实在是处在一种没什么话可说的尴尬处境里,她也早就不是那个难缠的跟屁虫了,往往两三个月才通一次信给邵游光,只是干巴巴汇报家常,还有一大半是赵逢秋站在她后面口述,她写下来的。

每一次收信,邵真真都大剌剌地将牛皮纸信封摆在桌上,那上面有用黑色加粗水性笔写的寄件地址,在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或者是南锣鼓巷。

全班同学看到她都投来羡慕的眼光,于是邵真真很骄傲。他们这一代人还在某种意识形态的虚幻层面向往着首都呢。

那天,黄昏。雨下得小一点了,以至于太阳终于露出头脸,洒下了一点粉红色的光辉来。道路上积着一层到脚踝的浑浊的泥水。邵真真穿着赵逢秋刚给她买的红色胶鞋,她将水踩的很响,水花四溅,在光线的作用下变得透明清澈。她很高兴,早上出门上学遇见对面宋阿姨的时候她还称赞她好看。本来她是要回家的,可是临时起意,她决定去邮局看看北京寄来的信到了没有。她整整后半节课都在估算时间,祝晓虹回给她的信该到了,可是最近下雨,邮递员总是偷懒。

邮局在距离淮河二十米远的一条土路边。隔着一条路,可以看见淮河水覆盖了大片的浅滩,向城镇逼近。但是邵真真觉得这样的场景真美啊,芦苇的杆茎被淹没了一大半,不知道什么时候,白雪一样的芦花开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末梢还染着夕阳极其柔嫩的颜色。

谁也没有看见淮河是怎样决堤的,因为这其实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然而明明这一天,雨下的并不大,有人因以为自己在香炉前烧的几株香终于显灵,老天爷息怒,而沾沾自喜。

可是淮河其实连接了很多城市和乡镇,天啊,我们居然每天和这么多不相识的人共饮一江水。随便哪个地方多下一滴雨,淮河就在这里决堤了,它破了一个大大的口子,来势汹汹的撕扯着楼房、街道、和铁轨。

洪水就在一瞬间,一瞬间,这个城镇就被离散了,没有分别的,许多东西都像落叶一样漂来漂去。

那天晚上,赵逢秋没能等得到放学归来的女儿。还好,纺织厂宿舍地势高一些,没能遭殃。只是一楼还是多少进水了,很浅的一层,但足够于轻一点的锅碗瓢盆都漂浮起来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撞来撞去。赵逢秋那时候并不知道有一个名词叫做魔幻现实主义,她只能看着浑浊的水慢慢吞噬地面,许多物件都漂浮起来,像是脱离了重力一样要飞上太空,可她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等了很久,她安慰自己说是学校留了堂,邵真真被困在了学校里。可是五楼的戴眼镜的那个小鬼,是邵真真的同学,他马上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他说他亲眼看见邵真真和两个女生一起走出了校门。

赵逢秋苦苦地等着,她只有等,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她居然连一个可以依仗的人都没有。奇怪,这个时候,她没有想到死去的前夫和远在他乡的儿子,也许她从来没有动过指望他们的心思。她只是突然开始后悔了,那些曾经对她示好的小伙子,她怎么就一个都没有接受呢,哪怕就一个也好呀。天就要黑透了,赵逢秋终于光着脚,蹚水走出去敲响了对面的门。

开门的宋曼枝也是一个人,她有点狼狈,衣服都湿了,裤腿卷的老高。赵逢秋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红着眼睛,拉住宋曼枝的手臂,她问她:“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我女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