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一心只想阻止杨钊犯错,以免天下大乱。
可她却没想到,那最先在这大唐掀起纷争的,却恰恰好就是她要帮忙脱困的那人。
——安大将军,安禄山。
安禄山在外起兵造/反的消息传回长安的时候,美人愣了许久。
她想到安禄山曾经冒犯过自己的每一句话,想到那日自己叫人将他带进宫来,自己和他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越想越心冷。
因为她是直到现在才终于听懂了那日离开前,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娘娘,等我。”
还有一句,他只做了唇语,没有说出声来。
当时,美人还不敢肯定。
但现在,她终于可以确信,他彼时没有说出声的那句便是,[玉奴,你会是我的。]
霎时,美人面色苍白。
她几乎立刻便回想起了,当初自己被强抢入宫时的场景。
李隆基没有给她任何选择。
难道经年过去,那样的经历,她还得再经历一次?
那这次,天下的人又会如何看她?
“……”
直到安禄山攻入洛阳、兵锋直指长安的时候,美人都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这盛世让大唐的臣民安逸太久,以至于安禄山反叛的消息传来,京中所有臣民全都陷入了慌乱。
李隆基派去的好几批将士全都溃败而逃,反而安禄山的队伍越发壮大。
很快,李隆基无法,便只能命人收拾好宫里的贵重物什,然后带着自己的亲眷和禁军军士,一道弃了长安,一路向南逃去。
这一路上,荒唐的事发生了许多。
例如,李隆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君权旁落、皇位不稳的原因,竟也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他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守得住那颗“举世明珠”,想着要将美人藏匿起来。
除了杨国忠和随行的宫婢、宦官,他不敢再叫旁人窥见美人的一点音容笑貌。
哪还有当初举办琼花盛宴时,要叫天下人都来瞧瞧他的玉奴的豪气?
李隆基开始变得极度不安。
而除此之外,美人许久不曾见过的寿王李琩,也在这次的逃亡当中,重新出现在了美人的面前。
圣驾南逃的途中,禁军将领也时常会来请示李隆基,要求停下行程、休整队伍。
美人便是在队伍第一次停下休整的时候,发现了同样也在队伍当中的寿王李琩。
因为李隆基不许她在人前露面,是以哪怕是在路上休息,她也一直待在那辆明黄的马车里。
马车的车窗上还安了层层帷幔,透过那些轻纱质地的帷幔,美人只能隐隐看见车外的一些人影。
“十八郎。”
还是车外那道轻柔的女声传来,美人方知道外面的人有他。
“怎么样了?”
大约是那女子到了,美人绰约看见车外的李琩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妾身没事。”
女子回他,嗓音有些喘,身形也看起来好似有一些重。
美人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不由得有些走神。正要去想那女子是怎么了。
下一秒便又听那女子补充一句,“孩子也很乖,应该没什么大事。”
说着,她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听她那温柔的嗓音,此时的她,应当是面上含笑、满目柔光的。
原来她是怀了身子。
美人不由得一怔。
原本平放在膝前的双手,也忍不住蓦地攥紧。
时光淡化了很多东西。
比如,她对李隆基没那么恨了。
又比如,她对李琩也没什么爱了。
她惊诧于自己此时内心的平静。
但那种淡淡的愁苦,却是下意识、又自然而然地,在她心里开始流转起来的。
她并不喜欢那种被人争夺的感觉,也并不喜欢那种“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无奈。
所以她忍不住想,要是当初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自己仍旧是那个清清白白的杨氏女,仍旧是那个贵女命妇争相追捧的寿王妃,那现在的她该是怎样?
美人看着帷幔外女子的模样,也不自主地松开手,将指尖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腹部。
她想,也许现在的她,也会像外面的那个她一样,有一段最平凡的人生,一个体贴的丈夫,还有一个流转着他们二人血脉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转而过,美人自己也未多想。因为早在她决定入宫的那一天,她就已经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长长舒出一口气,美人正打算移开视线,不再关注马车外的二人。
这时,身旁一个小宫婢却是摆置好糕点,对她说道:“娘娘,奴婢听外面的将士说,禁军的队伍还要在这休整很久,要不……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好。”
美人低低应声,并不知道自己给马车外面的人造成了多大震荡。
“……”
几乎是从那小宫婢唤出那声“娘娘”开始,李琩便整个人都有些被震住。
之后那小宫婢又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只“唰”地抬头,直直看向眼前那辆明黄的马车,死死盯着那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帷幔,心里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那个“娘娘”,到底是不是她……
“……”
“……好。”
直到那道轻柔的、犹如珠玉一般的嗓音出来,李琩的心里也终于可以确定。
因为那是他记到了骨子里的声音。
再度听到那样的声音,李琩也不知为何,盯着那处被风吹动的层层帷幔,竟恍然又有种想哭的感觉。
“十八郎?十八郎……”
身边的妻子推了他好几下,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她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有些担心。
李琩低下眸,轻轻拭了拭眼角,却是摇头说道:“没事,我们走吧。”
“……”
“纵使相逢应不识”。
美人觉得,这便是自己同李琩眼下最好的状态了。
她没把这次的“碰见”放在心上,只将它当成是自己这次逃亡路上的一个小插曲。
她以为自己和李琩不会再有更多的交集了。
却不想,当晚半夜,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美人正准备入睡。
忽然“哗”地一下,一道人影却是突然蹿了上来。
“你是谁?!”
美人用锦被裹着身子,被吓得缩在榻上的角落里。
她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避开外面那些将士和宫人的,只疾言厉色,担心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玉奴,是我。”
直到身前那团黑色人影发出一道沙哑的声音,美人愣了一下,这才稍许变得平静下来。
“……”
就如同李琩时隔多年,却也还仍然记得她的声音一样,她和他夫妻那么多年,又如何会忘了他的嗓音?
美人身子有些发僵,是沉默了许久以后,这才伸手,找出火折子径自点燃了榻前的灯盏。
盈盈的烛火在黑暗里摇曳,美人透过那一点烛光,也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庞。
果然是他。
只是相较于从前,他看起来也似乎成熟、颓丧了许多。
“……”
两人四目相望,一阵沉默。
美人能看见他紧握的双拳,和他那隐隐泛红的眼眶。好似一下回到了很多年前,高力士来王府宣旨的那天。
他去宫里跪了整整一天,却仍旧没能改变君主的决定。然后回来,便紧紧抱住了她,在她怀里痛哭不止。
“……”
“玉奴……”
最终,又是李琩先开的口。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他在迁就着她。
李琩看着榻上形容微乱、却风华依旧不减的灼艳美人,嗓音有些干巴巴的。
但美人看着榻前的他,垂下眼帘,却是轻声说道:“你不该来的。”
李琩呼吸一紧,赶忙解释:“我避开了那些将士和宫人的,玉奴你……”
“我没说这个。”
美人打断了他。
她当然知道他会小心翼翼,不会拖累了她,可是……
美人叹了口气,说道:“你该顾及些你现在的妻子。”
“……”
话音落下,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美人问他,“你现在的妻子是怀孕了是吗?”
李琩没回话,美人也不在乎,继续往下说道:“女子生育,犹如在鬼门关里走过一趟。”
虽然,她不曾体验过那样的感受,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但她想,女人独独是在怀孕的时候,尤其脆弱。
所以……
“你不该来找我的,你应该在你妻子身边,寸步不离地守候着她。”
她这样说道。
而至于李琩……
他看着美人平淡的面容,其实心里也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概,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一生只有一次因缘际会的交点。
短暂的相遇过后,他们离别、错过,最后越走越远。
直至今日。
纵然她惊鸿照影,在他生命里留下的影子仍旧不可磨灭。
但她是贵妃,他是寿王。
他们都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不同的人生。
“……”
李琩直直看着美人,恍然听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
他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地说着,“我喜欢琵琶,也喜欢赏花。”
因为那是以前她喜欢的。
她喜欢在他们院前的小阁楼上弹琴,喜欢在他们的院子里养花。
她走以后,他便喜欢上了她喜欢的东西。
他在王府里养了好多弹奏琵琶的乐姬,在他们从前的院子里种了好多牡丹。
他总以为这样,就算是她还一直在陪伴着他。
但其实,他只是被他们的回忆给困在了过去。
“……”
美人垂眸,没给李琩半点反应。
她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彻底断了他的心思,所以半点念头也不打算给他。
李琩笑了一下,又是沉默许久,然后接着说道:“你走以后,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多野心、没有觊觎天下。我就带着你去封地做个闲散王爷,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尝试将你留下?
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到了后来,我也没了想去争抢那个位置的野心,便主动去跟父皇请辞了那些政务。”
“所有人都觉得我傻了,放着太子的位置不要,反而要去做一个纨绔。
他们都说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终于说到这话的时候,美人落下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其实她也想说,他可以不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