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传来,众人都为之一振。
柳老太太为什么会回京城,且回了京城第一件事便是来了连阳侯府,又重重地斥责了虞景几句。这其中的缘由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柳老太太这回是专门回来看自己外孙女来了,少不得是要为虞幼宜立威的。
易总管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当年许氏做主要把虞幼宜送到庄子上时,侯爷不知为何,在他看来是鬼使神差地默许了。而那时候柳家已经离开京城数年,远在祖地,且许氏又有意不让柳家的人得知这件事。
虽然柳家在京城也有交好的人家。可真的知道这些事,已经是虞幼宜去了庄子许久后了。况且说到底柳家又不在京城,贸然回京必定惹得圣上忌惮,即便心头火再盛也是无可奈何。
柳老太太握着杖子的手微微攥紧,心里倒是回想起他们一家在得知虞幼宜被送到庄子去的反应。
她的性格,当即便暴怒不止,若不是府中小辈拦着,只怕即刻就要牵了马风风火火地赶回京城,找上连阳侯府的门大闹一顿。
而她家老头子,柳老将军却是想到了另一层。
那时,虞幼宜的消息传过去后,全府上下无不气得牙痒痒。到底是将军府,府上的人也都有几分血气。
若许氏在场,只怕被几个脾气爆的族人亲手给斩了。
柳老将军比他人更稳重些,可心内亦然。听到这个消息时,竟然气得吐了口血。
但柳老将军略平复了一些后,却与府中的小辈说,宜儿被送到庄子上,或许比留在府中还好一些。
当时她不明白他的想法,还气得拍了他一巴掌。可如今回了京城,又听闻了一些传闻,再见到虞静珠的模样后,不由得心下暗暗肯定了老头子的想法。
若虞幼宜留在府中,只怕被耽误的更甚。
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许氏嚣张至极,而虞景竟然一概不知。这些年,许氏是怎么让庄子上的人克扣虞幼宜的,又是怎么蹉跎她的,她来了京城后听了个十成十。
现在,听闻自己的外孙女要到她面前了,柳老太太心中有些无端地紧张。
柳家离京时,连阳侯府当时只有虞楚一个子嗣,虞幼宜还未出生。后来女儿病逝,她和老头子撑着病体赶回来,可虞幼宜不愿见任何人。
她这次,算是和虞幼宜第一次见面。
宜儿出落成什么样了,宜儿是否会怨外祖一家?
前厅外头隐隐传来一阵钗坠相撞的清澈叮铃之音,柳老太太强行按耐下心中的激动和心疼,抬起头来看着前方。
外头先是进来两个年轻丫鬟。一位穿着月白色的衣裳,一位穿着鹅黄色的衣裳。
柳老太太心里暗暗想,这应当是宜儿的两位丫鬟,唤作白蔷和湘竹的。
白蔷和湘竹微微低着头进来,也不抬眼看里头是个什么情形,规规矩矩地瞅着自己的鞋尖,给正前方上首的老妇人行了个大礼,然后站在一旁候着。
下一刻,一只淡色燕纹的绣鞋踏了进来,蝉纱似的罗裙裙摆如花般摇曳,连罗裙上金线绣着的玉兰花样也像活了过来似的,随着罗裙一摇一晃,时隐时现。
柳老太太心头一紧,想到自己的岚儿从前是最喜欢玉兰花的,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开始松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地而出一般。
一只肤若凝脂的手,握着一张似乎是什么柳枝绣样的丝帕,轻轻扶了下正厅门框,然后是个婀娜动人,清丽无双的姑娘走了进来。
柳老太太身后的徐嬷嬷低下头,悄悄地擦了擦布满皱纹的眼角,随后又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
一旁端坐着的虞楚眼睛一亮,虞玉也忍不住悄悄屏住了呼吸。
柳老太太下首的虞景眼神有一瞬间黯了黯,不知道心里头在想什么。
虞静珠自从院里的下人传了虞幼宜过来的消息后,柳老太太情急心切,也顾不得她还在一旁站着,只翘首以盼和外孙女相见。
而其他人也是凝重无比地望着,竟然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没得长辈的吩咐,她自然是不敢自己走过去坐着。虞静珠只能站在正厅中,低着头,一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死攥着自己的裙角。
她听着自己身后传来了金玉轻轻撞击的声音,微微回过头去。
虞幼宜穿着一身天青色的散花曳地裙,上身是缎绣烟纹挑金线的小衫,连腰间的络子也是掺金线制成的。
虞静珠手里攥着的裙角似乎有些微微发烫。
今日出来,她特意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银锻海棠凤仙裙,甚至头上戴着的钗子步摇也都是自己闺阁里最精致的东西。
她虽不想来这儿,可既然虞幼宜也要来,那自己便不能输与她。
可自己现下这身烟粉色的凤仙裙,和虞幼宜那一身比起来,显得轻佻又俗气。就连头上自己最喜欢的那支粉玛瑙缀金步摇,也不如虞幼宜青丝间飘摇的鸦青色流苏来的不俗。
两个人同立在正厅内,高下立现。
虞幼宜走到了她旁边,发髻后的流苏后压和垂落的青丝一起顺滑地垂在背后,上头缀着的碧玺珠子晃啊晃,晃得她眼睛生生酸痛。
凭什么。凭什么她在庄子上野了十年,还能如此动人?
虞静珠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看着虞幼宜被众星捧月,幼时便美的浑然天成的模样。
而自己如今依旧还是在一旁依附着皎月光芒的一小点星辰。
虞幼宜在她身边轻轻启唇。
“二妹,让一让,站在正厅中间似有些不妥。”
虞静珠的指甲几乎要嵌到手心肉里去,在虞玉不赞同的目光下,忍了忍,终究是脚步微动,退到了一旁。
虞幼宜走上前来,弯下膝盖,十分庄重地个柳老夫人行了个拜见大礼。
“幼宜见过外祖母,外祖母金安。”
柳老太太连忙起身上前来,扶起虞幼宜。“好孩子,快起来,别跪着。”
虞幼宜慢慢抬起头来,对上柳老太太从激动慢慢到惊讶,再慢慢转到悲痛的一对眼眸。
方才虞幼宜到底隔了段距离,柳老太太又上了年纪,眼力没有年轻人那么好。看到虞幼宜时,也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外孙女生得十分不俗,身量纤纤,面容极美。
可待虞幼宜走上前来给柳老太太拜了安后,柳老太太面对面看到虞幼宜,才惊觉虞幼宜几乎像是翻版的柳霜岚。
如今这一拜,仿佛是去了的女儿,袅袅地在自己面前歉然而笑。
柳老太太一向精明敏锐的眼中,不由自主落下一滴泪来,滴在了虞幼宜的手背上。
徐嬷嬷也看到了,忍不住恍惚道:“大姑娘真是和从前的大小姐出落得一模一样。”
柳老太太含着泪,怔怔地看着虞幼宜的面容。
她仿佛透过了那么些遥远岁月,看到了吟吟笑着的柳霜岚,她那出落的无比动人却早逝的女儿。
柳霜岚是在柳老太太膝头,由柳老太太亲自抚养大的。柳老将军也酷爱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老夫妇两个从小把女儿宠得如小仙子一般。
可她美丽的女儿,嫁到连阳侯府,诞下一子一女后便因心中郁结,竟一命呜呼地去了。
没有人能想象到,已经两鬓微白的柳家老两口,赶到京城来,却只见到女儿华贵的棺木和冰冷的牌位时,内心是多么悲痛。
昔日在将军府上威风凛凛舞刀弄枪的柳家大小姐,那时悄无声息,静静地躺在棺木中,作为连阳侯正室夫人,葬在了虞家的祖地。
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生生骨肉分离,痛彻心扉的痛。
送走柳霜岚后,老夫妻俩的头发几乎是一夜全白了。
而许多年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女儿的女儿,虞幼宜被送到京郊庄子上,生活了十年。
虽然柳老将军说这样对宜儿更好,可柳老太太却知道他心中有多么悲愤,不输于她。
他们柳家的女儿葬送在了连阳侯府,连女儿的女儿也要被连阳侯府的人继续蹉跎。
柳老太太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虞幼宜的脸庞,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把虞幼宜鬓边的一缕发丝捋好。
虞幼宜望着柳老太太白发苍苍的模样,心中复杂至极。
她只知道从前虞幼宜死的凄惨,连阳侯府全府败落,却还从没有想过,柳家在得知虞幼宜被虞静珠折磨致死后,心中有多么的悲恸。
而从前的虞幼宜,也不知道自己还有疼她爱她的外祖一家,为着她伤心难过。
他们的女儿被许氏蹉跎死,而女儿的女儿则被许氏的女儿蹉跎死。
只怕他们杀人的心都有了。
柳老太太看了虞幼宜许久,小心翼翼地环住虞幼宜略显瘦弱的身躯,然后哀恸地低泣起来。
一开始,是轻轻的泪泣声,到后来,虞幼宜只感觉环着自己的柳老夫人颤抖不止,似乎要把多么多年心中的苦痛全部倾泻出来一般。
“宜儿,我苦命的外孙女啊!”
虞景微微低下了头,手背上浮起了一条条青筋。虞楚深呼吸了一口气,红了眼眶。虞玉抿着唇,心里轻轻叹息一声。
纵然柳老太太方才一直端坐着,甚至有气力大声斥责虞景。可面对虞幼宜酷似柳霜岚的面容时,却没办法再维持之前那样精神矍铄的样子。
徐嬷嬷连忙上前来扶住柳老太太,虞景虞楚和虞玉也赶紧起身安抚柳老太太。
徐嬷嬷拍着柳老太太的背给她顺着气,“老太太不要太过于悲痛,宜姐儿这不是好好的吗。”
虞幼宜也赶紧道:“外祖母请以身体为重,若是哭坏了身子,外孙女可要心疼坏了。”
柳老太太听到这句话,心知虞幼宜是不怨她们了。她摆了摆手,慢慢地止住了情绪,随即破涕为笑,搀着虞幼宜慢慢起身。
“好,好,宜儿说得对。咱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须得高高兴兴地才好。”
虞幼宜搀着她,扶着慢慢回到上首的位置后稳稳地坐下来。
柳老太太苍老的手一直抓着她的手,仿佛生怕她咻的一下消失了似的。
虞幼宜心里很理解她,若是换了上辈子的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只怕比柳老太太还悲痛几分。
柳老太太坐正后,才发觉一直在下首站着的虞静珠。
她眼神冷了冷,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淡淡一句:“二姐儿也别站着了,寻个地方坐下吧。”
虞静珠这才低低的福了福,走到虞玉身旁坐下。
她坐定后,心头依旧有些恼怒。抖了抖袖摆后,她低声嘟囔了起来。
“何至于此,也忒夸张了。”说完后,又阴着脸看了眼立在上首,和柳老太太还有虞景游刃有余地笑着的虞幼宜。
这话只有虞玉听得到,虞玉不赞同地摇摇头。
虞静珠脸色更黑了。
“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虞玉那日虽然心中气得狠了,可依旧隐隐希望能把虞静珠劝回来,于是便开口劝道:“二姐这又是何必,许多事情其实并不如二姐看到的那样。我瞧着大姐姐就很好,到底也没做什么对阿娘和二姐不好的事。”
虞静珠心里气极,但碍着在这里不好发作,只能低声斥道:“我看你是被糊了心了!”
虞玉有些失望,但看虞静珠这个反应,便只能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柳老太太那边,她正握着虞幼宜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好孩子,如此懂礼守礼,又和你母亲生得如此相像。只可惜这十年,耽误你了。”
柳老太太说着,蔑起眼睛瞪了虞景一眼,但终究顾着连阳候的面子,没当着孩子们的面斥责他。
虞景在一旁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易总管在他身后擦了擦自己的汗。
旁边的徐嬷嬷递过来一个极其精致的小木盒,打开后里头是个金子打成的小小春燕,燕子两边翅膀上又镶了许多各色宝石。
当中似乎有什么小巧机关,只伸手指稍稍一碰这春燕,两扇翅膀便会惟妙惟肖地扑扇两下。
柳老太太轻轻抚上这金燕子,面容有些伤感。
“这是你母亲未出阁前的心爱之物,上头的宝石珠子也算是相当精致了。最难得的是这机关,是你外祖父当年找了全京城最手巧的匠人制成的。”
柳老太太的声音有些低落。这是柳霜岚当年和虞幼宜差不多大时,柳老将军拿来给女儿把玩的物件。柳霜岚一拿到便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拿帕子擦几遍,生怕生了灰。
“你母亲出阁后把它留了下来,说给我们留起来做个念想。如今带了来,便拿给你。”
虞幼宜看着这巧夺天工的物件,挣扎了一瞬后,依旧还是盖上了盒盖递还给柳老太太。
“既然是母亲给外祖母的念想之物,幼宜怎可擅自拿了去,还是留给外祖母罢。”
柳老太太伤感地笑了笑,“我府上一草一木,哪个不是你母亲顽过笑过的。那里头处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念想之物更不止这一个。”
她声音稍稍冷了些,“可你幼时便丧母,之后又是在庄子上过的,只怕这府上也不剩你母亲的什么物件了。”
易总管听得右眼皮直跳。
柳老太太声音重新放柔了些。“你便收着,若能看着这物件想起你母亲,你母亲在地下也会高兴的。”
下边的虞楚偷偷擦了擦眼泪。
虞幼宜郑重地接过。
“那孙女便谢过外祖母了。”
柳老太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虞景见柳老太太和虞幼宜说完了话,酝酿了许久后问出了众人都很关心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