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此次回京，是回京访友呢，还是要重新搬回京城定居呢？”

虞幼宜也稍稍正色了些。这个事情很关键，若是柳老太太是回京定居的，必得有圣上的旨意才行。

这若是不小心，让圣上觉得虞家和柳家来往过密，两家又同为当朝武将，只怕柳家和虞家就都要被有些遭殃了。

柳老太太掸了掸衣裳道：“贤婿心里担忧，老身都明白。你岳丈当初既主动辞了这官，又交了兵权，如今便不会再贪恋从前的这些东西。这次回京是圣上准许的，圣上心慈，许了我们一家回京，仍复了老头子将军的名号，还是住在从前的将军府。”

她斜着眼瞄了一眼虞景：“其实意思便是给了个空头名号，没什么实权，贤婿大可放心。日后贤婿生辰，将军府的人也可上门庆贺，岂不妙哉。”

虞景心里有些尴尬，他其实只是谨慎起见问了一句，心里并没有想到那些弯弯绕绕，倒叫柳老太太误会了。

他拱了拱手道：“既如此，贤婿在这里恭喜岳母岳丈重回京城。”

柳老太太在心中啐道，恭喜什么恭喜。

“如今见到你和几个丫头小子都好好的，便也没什么事了。你是个忙人，也不必在此继续陪着老身了，只去忙自己的事去吧。老身想和几个孩子一起走走。”

虞景道：“岳母言重了，小婿也陪着岳母一起罢。”

柳老太太摆摆手，虞景只好作罢，但仍是强行留了易总管跟着她伺候。

院里一直静悄悄候着的丫鬟小厮们动了起来，伺候着各位主子出了正厅。

柳老太太搀着虞幼宜，身后跟着虞楚和虞玉，虞静珠在最后头走着，几人的丫鬟小厮们也都跟在个人的后头随时伺候着。

柳老太太边走边打量着侯府里的景致。略有些感伤道：“这侯府我从前也常来的，这些个花啊草啊的，倒都没有大变过。只是里头的人来来往往，是换了一轮又一轮了。”

虞幼宜心里懂得，人年纪大了后最容易感慨这些，便出声逗乐道：“可我看外祖母依旧身子健朗，想必与从前没什么太大差别罢。”

徐嬷嬷笑了起来：“大姑娘这张嘴，真是甜得像抹了蜜一样的。”

众人走着，不多时，来到柳霜岚从前住的苏芳阁前。

虞楚和虞玉都有些紧张了起来，生怕柳老太太像先前在前厅似的，伤心太过。

柳老太太身子再怎么强健。到底已经是年老了，如何经得这般情绪大动。

柳老太太略在苏芳阁前站了一站。

苏芳阁的墙头望进去，能看到院内的一株玉兰树，已然是结了好些玉兰花了。

这玉兰树是在柳霜岚嫁进连阳侯府那一年种下的，如今已然长得枝繁叶茂，许多粗壮的枝丫甚至越过了院墙，探了些出来。

柳老太太在苏芳阁门外立定，伸手覆在苏芳阁院门的门环上，抚了抚光亮的门环。

“从前，岚儿就是住在这里的。”柳老太太喃喃道。

徐嬷嬷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也难过，强笑着道：“这看着是侯府上最雅致的院子了，连着玉兰花也开得枝繁叶茂，想是时常有人打理的。”

众人的心提在了嗓子眼，只怕柳老太太忽地难过起来。

柳老太太并没有如同先前那般哀痛，只是眼神飘忽，微笑着收回手，似乎想到了从前的什么有趣的事情。

随后她脚步移动，离开了院门。

众人放下了心。

几人陪着柳老太太路过苏芳阁院墙时，老太太忽地停住脚步，抬头望了望伸出来的玉兰树枝丫，然后伸手摘下一颗似乎刚刚绽开的玉兰花朵。

这玉兰花通体纯白，只花瓣末梢有些微微的浅红色。既纯真，又动人。

柳老太太端详了会儿手中的花朵，冲虞幼宜招了招手。“宜儿上前来。”

虞幼宜走到她面前，柳老太太举着花，对着比了比，然后轻轻地簪在虞幼宜的发髻旁。

纯白微红的玉兰花，并着虞幼宜头上那支玉兰簪子，衬的虞幼宜更加娇美动人。

柳老太太又抚了抚虞幼宜的鬓角，才慢慢缩回手来。

“这花衬宜儿，好看。”

虞幼宜看着柳老太太，缓缓绽出一个和柳霜岚同出一辙的笑容。

柳老太太又慢慢走动起来，边走边开口问易总管：“这树看着有些年头了，必是已经种了许多年了罢？”

易总管拱拱手回道：“回老太太，正是，是从前太太刚入府时种下的。”

这树其实是虞景和柳霜岚定亲后，虞景亲自去选的好苗子，杠了来种在苏芳阁的。待柳霜岚嫁进府中那日，刚好应了季节，已经开了好些玉兰花。

可他估摸着柳老太太现下是不想听到有关虞景的什么事的，于是便掩去不提。

柳老太太又转向虞幼宜：“宜儿如今是住在哪一处呢？”

虞幼宜身边的白蔷回道：“大姑娘如今便是住在太太的苏芳阁旁的琅玕阁之中。”

许嬷嬷想了想，疑惑道：“似乎从前府上没有这么个院子。”

虞幼宜笑着答道：“正是，从前是母亲这儿旁边的一个小院子。外孙女搬进去后，见那里的竹子长得极好，便取了个拙名，唤作琅玕阁。”

柳老太太点了点头：“不错，既是宜儿住的地方，我少不得要进去看看的。”

虞幼宜给李嬷嬷暗暗使了个眼色，李嬷嬷拐了进去。

她随即笑道：“宜儿求之不得，正巧前儿父亲赏了些好茶，外祖母可要赏脸进去尝尝。”

虞静珠来了精神。她前儿知道虞幼宜搬进了琅玕阁，可也没听说过这么个去处，心中已经好奇了许久。

但她如何肯舍下脸来往虞幼宜这边走动，可算等到今日的机会了。

她的芝兰院是府中除却主母的住处外，最好最精致的小院，和许氏的凝香轩不相上下。虞幼宜一个乡下丫头，只怕院子打理的也如同庄子上一样粗糙不堪。

待虞幼宜说完话后，她迫不及待地开口：“正是，还没见过姐姐的小院如何，姐姐可要带妹妹开开眼了。”

这琅玕阁不过是柳氏院子旁的一个小院，从前便没有人在住的，想必现在也有些荒芜了。

虞幼宜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虞静珠出声，不由得抬头看了看。

“恐怕是比不上妹妹的芝兰院精致，可说到底，还是比许姨娘从前安排得静和苑要好多了呢。”

虞玉心里一顿，暗道不好。以柳老太太的脾气，虞静珠一个庶女住的地方比虞幼宜还好，已然是会让柳老太太不喜了。若是让柳老太太知道阿娘之前还给大姐姐安排了姨娘院子住，怕不是要当场发作了。

他看虞静珠的眼神越来越无力。二姐为何总是在这些无聊小事上与大姐姐斗气，没看大姐姐压根就不理睬她么？

柳老太太是个耳朵尖的，她听到虞幼宜的话后疑惑道：“静和苑？静和苑我从前也是来看过的，似乎是个挺精致的小院子，有什么不妥吗？”

虞静珠已然发现自己的话里不妥，恐又给许氏生出事端，连忙道：“精致是精致，给大姐姐住自然是要更精致的才行。”

虞楚翻了个白眼：“精致是精致，只可惜从前住过一位姨娘。”

柳老太太的笑脸一下就垮了下来。

易总管本来已经干了的后背衣裳，又开始被冒出来的冷汗打湿。他瞅了眼虞楚的表情，见虞楚很是不耐烦虞静珠的样子，而虞静珠在一旁，面上有些慌乱之色。

虞幼宜微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脸上是个什么表情，虞玉倒是似乎叹了口气，看着虞静珠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出声。

而柳老太太的面色，已经是阴沉到了极点，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似的。

纵然如同易总管这般，只要不会波及到自己的事都不会去管的圆滑人，此时心里也是按捺不住，翻来覆去地埋怨虞静珠。

这二姑娘真是个不省心的，大姑娘回府这么些日子，统共算下来还不到一月，二姑娘已经连带着许氏生出多少事端来，弄得府里动不动就鸡犬不宁！

柳老太太是什么人，那可是连阳侯正房太太的亲娘，是大姑娘的亲祖母，又是堂堂将军夫人。二姑娘有什么事忍不住，非得在这里多嘴多舌起来。这下好了，惹得大少爷心里不喜，一张嘴就把二姑娘和许氏之前干的那破事翻出来了。

太太原本就是柳家的掌上明珠，那是柳老将军夫妻俩捧在掌心里呵护大的。一朝嫁入连阳侯府后病逝了，已经让柳家的人伤心欲绝。而面对虞幼宜，柳家的人又有说不完的愧疚。这两者一加起来，那大姑娘岂是能让人随意洗涮的？

易总管心里甚至忍不住想着，二姑娘什么时候闹事不行，非得挑柳老太太来府上作客的时候闹事，这不是存心在找事吗？

柳老太太此刻目光冷淡地瞥了眼虞静珠，随后转向虞楚问道：“楚儿这是什么意思，住过姨娘，府上还有哪位姨娘？”

虞静珠对上柳老太太那冰冷的目光，心里已经怵了半截。她下意识地冲虞楚摇摇头，可虞楚这阵子已经是对她忍了又忍，怎还会如同从前一般待她？

她紧张之下抓住了虞玉的袖子，虞玉抬眼，看了一眼面色慌乱的虞静珠，轻轻拉回了自己的袖摆。

二姐姐如今已然是内里心思俱有些不正，若是能让人教训一下，说不定就会改回来了。

虞玉心底最深处，还是有一个这样天真的想法。

虞楚在那般已经开口了：“外祖母不知晓，府上从前还有位闵姨娘，是许姨娘身边的人抬起来的，住的便是那静和苑。”

虞静珠急切出声：“大哥，咱们还是去看看大姐姐的院子如何吧，也好让外祖母歇一歇。”

柳老太太听到虞静珠这句“外祖母”忍不住眉头一跳。

纵然，她知晓虞静珠不过是个半大丫头，可只要想到她是许姨娘生下的女儿，她心里就忍不住地泛起厌恶。

虞楚不理她：“宜儿的院子我前儿已经见过了，就连二弟也是见过的。二妹妹若是想看看宜儿的院子，之前怎的不来，偏现在急得不行。”

虞静珠心里又添了一丝恼怒，但面上却转成了柔弱可怜的表情。

“珠儿知道，是珠儿前阵子有些不得当之处，叫大哥心里头厌烦了。”

一旁一直微微低着头的虞幼宜忽地抬起头来，面容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二妹妹且住口吧，这是我外祖在与大哥说话，一位是长辈，一位是兄长。二妹妹怎可如此自作主张频频插话。莫要让外祖母以为我们连阳侯家的女子都无甚教养。”

虞静珠面色暗了几分。

柳老太太不想再看她，于是便转向虞楚道：“这静和苑既已经有人了，怎么许氏女还让宜儿住进去呢？”

易总管在柳老太太身后悄悄给虞楚作了好几个揖，可虞楚恰好都没有看见。

“那姨娘，几年前便暴病而亡了，故而静和苑空了好些年头。”

这次，开口的不再是虞楚，而是一旁站着的虞幼宜。

易总管心里哀嚎，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这几个孩子之前斗气争嘴，到时候传到侯爷耳朵里，便是他伺候得不好才会如此，遭殃的全是他了。

虞静珠本来一直用可怜柔弱的目光一直看着虞楚，谁知发话的却是一旁的虞幼宜。她一时间没忍住，面色狰狞了一瞬，又马上恢复了常态。

“大姐姐，我知道大姐姐平日里有些不喜阿娘，可阿娘那阵子实在是府中事情繁琐，一时昏了头，才把大姐姐安排到了静和苑。”

她提起袖角擦了擦泪。“阿娘后来知道后，主动到大姐姐院里请罪，又给大姐姐迁居到了琅玕阁。大姐姐且看在阿娘辛苦，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再一直咬着这事不放了罢？”

话刚说完，她也不管周围有什么人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就要给虞幼宜磕头。

“妹妹知道，妹妹和阿娘人微言轻。大姐姐大人有大量，就饶了阿娘这一回罢。”

虞静珠看着坚硬无比的青石板地面，闭了闭眼，心一横，便要狠狠在那青石板上磕个头。

磕得响些，再狠些，最好磕得头破血流。到时候爹爹看到了，定然会不喜虞幼宜咄咄逼人。

等之后事情传出去，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虞幼宜的外祖家嚣张无比，在姻亲家帮着嫡女苛待庶女。

她闭着眼，头刚往下冲，一根黄梨木的粗杖子直接横了过来，拦住了她的动作。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杖子又反方向一使力，把她掀了过去，整个人直接人仰马翻。

“啊！”虞静珠下意识地大叫一声。

她顺着杖子看过去，柳老太太正逆着光看着她，眼神里是浓浓的厌烦，和一星点轻蔑的眼神。

“果然是养在许氏女身边的好女儿，连这灵巧心思都如许氏女一般同出一辙。”

徐嬷嬷在一旁漠然道：“二姑娘，须得再好好学学规矩。”

虞静珠身后的绿羽和翠喜连忙上前来扶起虞静珠，虞静珠头发有些微乱，面上涨红不已。

柳老太太收回杖子忽地转身道：“既然都走到这儿了，不如去那许氏女的院里瞧瞧，也略坐一坐歇一歇。”

易总管赶紧走上前来代为引路。

幸好幸好，只要不惹得柳老太太发怒就行。他冲绿羽和翠喜努了努嘴，让她俩赶快把虞静珠扶走。可柳老太太的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在前头边走边出声。

“二丫头也一同去，正好给能给许氏女请个安，圆了她一片孝心。”

虞静珠被绿羽和翠喜扶起来，头上的珠翠都有些乱了，头发也滑落出几缕散在外面。她本来想赶紧让绿玉和翠喜扶她回芝兰院的，可柳老太太这么一发声，她自然是走不得的。

她在后头恨恨地看了柳老太太一眼。这老虔婆，是存心想叫她出丑吧。

虞玉捡起虞静珠头上落下来的一枚钗子递给虞静珠。“二姐，还是不要搞那些小动作了。我瞧着柳老夫人不是那等好糊弄的人，二姐便安分些罢。”

他话里有话，欲言又止。

二姐莫非是当谁都同父亲一样，即便她犯了错，装装可怜就能消气了？

就算是父亲，之前气狠了，还不是打了二姐一巴掌。

虞静珠一把夺过虞玉手中的钗子，直接绕过他跟在前面几人的后头。

虞玉的心似乎又沉了几分。

柳老太太方才那一黑脸，后头几个丫鬟小厮，尤其是易总管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现下见柳老太太一边搀着虞幼宜一边笑着说话，总算是安了几分心。

虞静珠看着前面那个巧笑嫣兮的身影，攥紧了手中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