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夫人的身子因为心有郁结,极其虚弱,且又已经有府医已经断定她油尽灯枯,时日无多。故而羊家与安家都对待羊夫人十分小心谨慎,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只求能让羊夫人心境平和,或许能稍作缓解。
安大人扶着自己的长姐,隔着袖子便感觉到羊夫人瘦的几乎不成样子的手臂,他心里愁苦不止,对那些拐子更是痛恨至极。
他方才在堂上看到小婧的模样,又得知小婧和他那位年幼走失的外甥女年纪相仿,且脖子上都有一处暗红色的胎记。
安大人心里已经认定了七八成,小婧多半就是羊家走失的二女儿,也就是他的外甥女。
可虽说认定了七八成,但他在完全确定之前也不敢太过于声张。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连那容貌十分相仿,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也比比皆是。单看小婧的容貌和胎记,是不足以完全确定这便是羊家二小姐的。
再者,羊夫人羊安氏因着小婧走失的这数年,身子已经虚弱至斯。若此时急吼吼地去告诉羊家这个消息,羊家和羊安氏必然欣喜若狂。可万一最后发现小婧只是年岁相貌等和羊家二小姐相仿,但却并不是同一人,岂不叫大家空欢喜一场?
尤其是他的长姐羊安氏,虽然她心中郁结甚为严重,亏空了身子,但到底不至于一下子便耗尽她的性命。她的身子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惊喜与失望中,情绪大起大落,才磨得整个人的身子虚弱至此。
如今羊安氏已然是快油尽灯枯的地步,若是又让她空欢喜一场,只怕登时便要了她的命。
虞幼宜静默地看着安大人面上仿徨难安的表情,心里明白他在担忧些什么。小婧依旧在一旁规规矩矩坐着,不发一言,只是面上很是疑惑,似乎弄不清这是个什么情况。
虞幼宜身边吹来一小股微风,是蔺泽起身走到了她身边,用仅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位妇人是安永昌的长姐,安家原来的大姑娘,嫁入了医商羊家。五年前羊家的二小姐走失,至今未能找寻回来。”
虞幼宜看着羊夫人的模样,心里没来头的有些心酸。
她不是年轻姑娘,自然也了解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生出来的孩儿,对于做母亲的人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历来妇人生产便是在鬼门关旁走了一遭,对自己的孩儿更是珍宝般慈母心肠,就连宋丽娘那样的人也是千方百计护着宋大郎的。羊夫人,这五年真是苦煞了她。”
身旁一阵静默。
虞幼宜的眼神微微转向身旁,蔺泽看着羊夫人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说不清楚的复杂之色,可随即又消散开来,恍若错觉一般。
蔺泽的声音似乎比方才冷了一些,“世间之大,既有慈母心肠,也有蛇蝎妇人。”
虞幼宜心里一顿,无声地收回眼神,没再说话。
蔺泽是皇室宗亲,不管他身上有着什么样的过往,都与自己无关,她也不想打听这些。宫墙里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为妙。
她继续看向羊安氏与安大人。
这么多年了,羊家和安家从未放弃过寻找羊二小姐。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别说是作为羊二小姐生母的羊安氏,便是那些施以援手的远亲近邻也都被折磨的喘不上气。
羊安氏仍旧抓着安大人的手,眼里迸射出急切不可耐的目光,看的安大人心里微微发憷,不知如何是好。
羊安氏身旁的羊芷凝强忍着心头难过,努力地收回脸上的哀恸神色,只做出平常的模样对羊安氏出声。
“母亲,舅舅如今还在办公事,这儿还有许多人在呢,咱们这样闯进来岂不是失了分寸。女儿扶您去内堂,咱们再等等,等舅舅办完了事再来寻他罢。”
羊芷凝说完,便与羊安氏的贴身丫鬟一起扶着羊安氏往回走。她转身时,对着舅舅安大人露出一个哀伤又歉意的笑容。
安大人握紧了拳头,心里只恨不得把那些天杀的拐子全抓来使上重刑。
羊芷凝扶着羊安氏正要转回内堂时,羊安氏那副残破虚弱的病体忽地爆发出一股子蛮力,一把推开了身边的贴身丫鬟和羊芷凝,转头便跌跌撞撞地往公堂中间跑。
众人一愣,都被这变故惊得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四周的小吏想要上前去伸手扶住羊夫人,可男女有别,况且羊安氏的身子又实在不好。众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帮忙,只能纷纷怔在了原地,看着羊夫人跌跌撞撞地向安大人跑去。
“不成,不成!我方才明明在外头看到了,和我的静儿一模一样!永昌,快把她带过来我瞧瞧,我瞧瞧我的静儿如今是什么样子,我看看她有没有长高些。”
安大人手足无措,只能扶着羊安氏低声道:“长姐,此事尚未完全确定,长姐再略等一等,带我细细问了后.....”
“不行!”
羊安氏微微颤抖了一瞬,神情激动嗓音嘶哑地大喊了这么一声。她一把甩开安大人的手,自己迈着踉跄的步子在堂内寻找开来。
内外众人都沉默了一下,听着她嘶哑心碎的声音。
“五年了,五年了....不用你们瞒我,我也知道我的身子不行了。我的静儿,生下来我只伴了她四年就被贼人掳了去!如今不能再拖了,我多看她一眼是一眼,多陪她一时是一时....”
羊安氏说着,忽然落下泪来。可她依旧没停下动作,只胡乱拭去泪水后,继续在公堂上四处寻找着她那小小的女儿的身影。
她的女儿,生下来那么小,那么软,如娇嫩的花骨朵一般。她怜之爱之,日夜陪伴在她的身边,看着小女儿甜甜的笑脸,便如同得到这世间的至宝一般。
可那些贼人,那些天杀的...
小婧在一旁看着羊夫人悲愤交加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无比消瘦又面容憔悴的妇人,看着她眼中激动的目光,心里下意识地缩紧了一瞬。
虞幼宜看着小婧的反应,悄悄地垂下眼与她低声道:“小婧看她可觉得熟悉?”
小婧张了张嘴,小声道:“似乎没什么印象。”
可那妇人眉眼与她何其相似,就连她精致的鼻尖,手指的骨节,也同自己如出一辙。心急时嘴角忍不住绷起的小习惯,也同她一模一样。
但那样体面富贵的大家夫人,真的会是她的娘亲吗?
她只知道自己记事起便在宋丽娘家,穿的是破旧打补丁的宽大衣裳,吃的是宋丽娘匀出来的汤汤水水。从前在侯府上穿的衣服戴的珠花,她更是从来碰都没有碰过。可她就是看着那位夫人,似乎觉得一切都无比的熟悉。
连那夫人腰间佩着的一只玉佩,上头的花纹都仿佛她曾经识得一般。虽然隔得远,根本看不清上面是个什么纹路,但她心中下意识地便想象出了那花纹的模样。
羊安氏一转头,头上的珠串簪环叮铃作响。小婧的记忆深处,似乎也曾日日听过这样的声音。
下一刻,羊安氏转过头来,看见了愣愣地站在那边的小婧。
安大人无奈,只好站在远处,悄声与羊安氏道:“看着与长姐很是相像,可到底还没有确定她就是静儿,所以才....”
羊安氏抬手,安大人闭上了嘴。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边站着的瘦弱小人。
是了,就是她,在公堂外看到的女娃娃就是她,她是静儿。
羊安氏因着心中忧愁至极,每每在街上总是恍惚之间把别家的小女孩认作是她的女儿。可这一次的感觉,和那些时候都不一样。
她只站在这里,没有像从前那样觉得面前的小女娃相貌长得像静儿,而是心中十分自然而然地想着,这便是静儿了,这便是她的小女儿。
“静儿...”羊安氏喃喃自语,踉跄的脚步忽地不再虚浮,而是一步一步稳稳地朝那头的小婧走过去,走到她哀痛不止日思夜想的小女儿的面前。
五年的日日夜夜,她几乎每天都为小女儿流干了眼泪,哪怕夜晚闭上眼,梦里也是小女儿的身影。
有时梦到小女儿被家境殷实的人家捡到了,虽过得不如在羊家富贵,可总也是衣食无忧的。有时又梦到小女儿被带到了那等刻薄人家里,终日被斥责打骂,吃不饱穿不暖,每天只能缩在炉灶下小声地呜咽。
她心如刀绞。
羊安氏看着面前的小婧。
她长大了,不再像四岁时那般娇小可爱,也不再像四岁那般天真烂漫,更不像四岁那时珠圆玉润,娇嫩如花。
她的静儿,如今已然九岁有余,可身板却这么瘦小,就和那些六七岁的孩童一般瘦弱。虽然她现在穿着一身精致的好衣裳,可袖口露出来的一双因紧张而紧紧绞在一起的小手上,细小的伤痕,干裂,茧子,无比地明显刺眼。
羊安氏慢慢蹲下来,伸手将小婧绞着的双手打开,放入自己的手中慢慢揉着。
小婧只感觉到这妇人的手虽然柔软,可骨节有些突出,像是瘦狠了一般。但包裹着她的手温暖无比,轻柔万分,仿佛是捂着什么易碎的东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