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虞景似乎曾经对闵氏有过一阵子的兴趣,可之后耐不住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加之又常对许氏心怀愧疚,便渐渐地不怎么再搭理闵氏,继而慢慢没了从前的心思。

“闵氏从前与许氏争斗颇多,后院半刻不得一分安静我那阵子,已经是许久没踏进过后院了”

虞景的声音抖得厉害,虞幼宜明明问的是他还记不记得这位闵氏娘子,可他却不由自主地说起闵氏从前的事,甚至隐约有点慌乱解释的意味。

“女儿听闻这位闵氏娘子长相颇为娇俏,性格有些恣意张扬,虽然许氏对此十分不喜,可后院里的人却只是偶尔调笑,对她并没有太过反感。”

虞幼宜回想着刘嬷嬷说过的话,在脑海里慢慢地勾勒出一个在静和苑的赤色矮桥上巧笑嫣兮的女子模样。

“父亲不好女色,当初为何却愿意收闵氏娘子在房中?”

虞景没有说话,依旧是不住地轻颤着,听见虞幼宜自顾自地继续开口。

“是因为那般恣意悠扬的神情,颇像将门出身的母亲罢?”

虞幼宜来侯府的这段日子,听见的所有关于柳霜岚的评价,无一例外都会提及柳霜岚心性直爽,性情明媚,脾性温和。将门出身的女子,自然是十分快活自在的。

她瞧着虞景坐在对面,神色怔忡的模样。

“闵氏已是许多年前的人了,提她作甚”

“许娘子院里的丫鬟众多,长相略有些出挑的,也绝不会只有这闵氏娘子一位。她为何会独独举荐闵氏娘子,父亲,您真的是一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

虞景颤抖的身子顿住了,仿佛是被冻结了一般。

虞幼宜这一句话,已经是越了规矩,有些不敬尊长。可他愣了好久,却无法开口说任何话。

“那闵氏娘子和许念白隐隐争斗之时,父亲却没有出手去管,甚至生疏了闵氏娘子。父亲,是想到了从前许念白对母亲的明刀暗箭,所以才逃避着不去管的罢?是不是避开这些,就能让父亲不想起从前与母亲的往事,就能让父亲心里的愧疚少上一分?”

“住口。”

低着头的虞景,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对面的虞幼宜。

“父亲这般生气,是因为女儿说到点子上了么?”

虞景的眼神有些阴沉,似乎在隐隐提醒她,坐在她对面的是这连阳侯府的主君,是她的父亲。

虞幼宜轻笑了一声,原本还想继续去撕开虞景那层逃避的外衣,却忽然觉得没甚意思。

他是虞幼宜的父亲不假,只可惜虞幼宜已经不在,现在坐在这里的她,没有关照虞景情绪的必要。

“父亲以为能逃得过内心的煎熬,只要看不到那些,就能逃得过对母亲的歉疚。可最后这唯一一个与母亲性情有几分相像的闵氏娘子,却因为父亲刻意的疏忽,白白死于许念白的手中。父亲,你不觉得有些熟悉吗?”

虞景的手已经慢慢攥了起来,额头上浮出了浅浅青筋。

虞幼宜这一番话,是明晃晃地往他软肋上猛戳刀子,他的大女儿用这张和霜岚神似的面容,噙着没甚表情的笑容,冷淡地撕开遮在虞景心中最后的一块遮羞布。

“从前母亲便是因为父亲的摇摆不定,因为父亲的软弱,父亲的逃避,折损于许念白手中。母亲死去后,这个与母亲性子有几分相像的闵氏娘子,又再度因父亲的态度,死在了静和苑里。”

虞幼宜说着,甚至伸手抬起凉透了的茶盏,抿了口冰凉茶水后再继续出声。

“母亲在时,父亲就没能护好母亲。母亲死后,父亲以母亲的死为幌子,为了自己心里好受,又弃闵氏娘子于不顾,一错再错。父亲,母亲的死好像从未让你醒悟到什么,或许从头到尾,父亲一直是如此心性,从未变过。”

虞景身上盛怒的情绪已经烧到了顶峰,此刻的他,仿佛比方才知晓虞静珠不是他的骨血时还要更怒几分。

易总管在外面,满头是汗,胆战心惊。他十分担忧虞景下一秒就站起来甩虞幼宜一耳光。

不管怎么说,哪怕大姑娘说的都是事实,哪怕大姑娘的话入情入理,可对自己的生父这般讲话,仍旧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更何况,还是虞景这样一位性子冲动的人。

正如易总管想象的那样,虞景的指尖动了动,眼里划过一瞬阴沉的光。

“父亲是想掌掴女儿么?”

虞景没说话,他宽厚的手掌确实抬了起来,抬得和对面虞幼宜的头一样高,慢慢地朝虞幼宜这边伸了过来。

虞幼宜没说话,她上辈子在梅家当庶女的时候,被冤被罚,受过无数的打。虞景抬手这一巴掌,她还是受得住的。

可下一秒,虞景的动作却不像易总管和虞幼宜料想的那般。

虞幼宜已经静静垂下了双眼,等着那阵裹挟着冷意的掌风冲着自己的面颊袭来。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似乎微微一轻,响起了悦耳的钗环珠串相撞之声。

虞幼宜睁开眼,虞景颤抖的指尖已经轻轻抽走了她发间那根玉兰簪子,此刻正颇为怀念地慢慢摩挲着。

“这是你母亲从前最喜欢的簪子。”

这一句语气,颇令人揪心,

虞幼宜没说话,心里也没有任何波动。

虞景摩挲了一会儿,又替虞幼宜簪了回去,轻轻扶正。

他坐回靠椅中,眼里方才那些盛怒的情绪不知为何已经尽数消散,反而是在静静地打量着虞幼宜这一身月白色的素纹衣裳。

“你之前刚回府的时候,也穿了一身这般素静的衣裳,头上也是像现在这般甚少点缀珠花钗环,整个人看着怯弱可怜,惶惶不安。”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大女儿仍旧穿着素色衣裳,可神情自若,眼神清冷,坐姿端庄稳重,气息平缓宁和,没有一丝一毫刚回连阳侯府时那般懦弱胆怯的模样。

“我那时本就心里歉疚,看到你那副样子,觉得你在庄子上过得一定不大顺心,更是愧疚无比。”

虞幼宜沉默地收回眼神,那时她的种种态度,不过是为了试这连阳侯府众人反应如何。真要说起来,她内里是虞老夫人那般沉静自若的性子。

“你什么时候起的疑心,又是什么时候的知道这些事。那时怯缩惊惶的宜儿,不可能有胆量去探查这些。这些事情时间久远,牵扯甚广,人力,物力,就连从前那些旧人,也都不是一时半刻便可以找寻到的。”

虞幼宜静静出声。

“女儿自打回府起,便知晓这些事情绝不简单。”

自从前的虞幼宜死去时,自她成了这侯府嫡长女时,她便知道,她必须要把这些事情一一查清。她也知道,迟早会有一日像现在这般,与虞景面对面摊牌对峙。

虞景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抬手抹了下脸,似乎是笑出了些许眼泪。

“原来现在这番,才是你真正的模样。”

虞幼宜浅笑,并不答话。

“你一介闺阁女子,终究能力有限,为何不把这些事情与为父说,让侯府出力探查,岂不更快?”

虽然虞景是在向她提问,但虞幼宜觉得,虞景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依旧心里有些侥幸,想听听她内心到底是何想法。

她抬眼,笑意盈盈地看向这位连阳侯,嘴里吐出的话没什么温度。

“因为女儿信不过父亲,信不过父亲的糊涂,信不过父亲的逃避,更信不过父亲摇摆不定的态度。”

虞景当年若是不糊涂,便不会傻不楞坑地被许念白设计的明明白白。若是不逃避,许氏进了侯府后也没那个机会能挑拨他与柳霜岚。

他摇摆不定的态度稳不住连阳侯府,从前的连阳侯府便一朝溃倒,许多秘密就这样伴随着侯府失势而埋葬其中。

虞景或许对柳霜岚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可感情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感情,那怎么够?

敞开的书房从院内吹进来一股颇有些凉意的夜风,虞幼宜拢了拢袖子。

她瞥了一眼对面,虞景整个人几乎如同缩在靠椅里一般,低着头看不清面色如何,只是那样愣愣地坐着,好半晌没再说话。

“父亲,二妹妹究竟是什么性子,父亲也是晓得的。这身世一事,是侯府最最阴私的事,我觉得父亲还是不要与二妹妹说得好,以免二妹妹狗急跳墙,拖着侯府一起下水。”

“如今二妹妹自己勾上了梁家,倒也是个好事,正好对外是嫁女进梁府,对内等于将非侯府血脉的二妹送到别处,两全其美。至于那梁公子官职一事,女儿瞧着不必费心,但若父亲念着昔日情分,女儿也不多说什么,全凭父亲的决定。”

虞幼宜说完后,瞧也没瞧虞景,只慢慢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临到书房房门时,虞幼宜背对着房内轻轻留下一句。

“夜深露重,父亲还是早些歇息。侯府还没有垮,仍旧还是那个让许多人趋之若鹜的高门世家。请父亲坚定心志,撑好虞家先祖打下来的基业。”

虞景喉咙动了动,似乎想出声唤住虞幼宜。

但虞幼宜背对着他,没能瞧见虞景的神情,只是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书房门口,离虞景而去。

虞景想要呼唤女儿的话卡在嗓子眼里,灼的他喉咙生疼。

仿佛又回到了妻子病逝时,小小的女儿嘶吼着甩开他手的时候。

他目光无神地晃着,划过虞幼宜拿来给他做贺礼的画卷时,又重新凝起一股子精气神。

虞景伸手拿过这柄卷好的长长画卷,脑海里仿佛划过大女儿昔日温和的语气,和方才清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