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打开搭扣,展开画卷。
笔法精湛,栩栩如生的画面展现在他的眼前,浓墨重彩的画面上,是一个坐在玉兰树下的女子。
玉兰树似乎是花期将近,大瓣大瓣的残花悠扬落下,而画中的女子伸出手来,似乎是准备接住这飘落花瓣,细赏一番。
虞景的眼睛慢慢模糊,他看见女子伸出来的皓白手腕上,挂着一只绿得十分沉静的并蒂莲纹翡翠镯。
虞幼宜画技出众,一勾一勒中,浓淡转折间,便描绘出了这副宁静祥和的画面。
那玉兰花瓣飘落的模样尤为传神,虞景几乎能透过淡淡墨香中嗅出一缕玉兰的幽静香气。
纵然虞景想看一看这女子的神情如何,可虞幼宜只勾勒出一轮女子身姿优美的背影。他也只能瞧见女子如瀑青丝中,发间那一枚熟悉的玉兰发簪。
他甚至下意识地将画卷翻了过来,想要看看女子熟悉的面庞。可画卷背后,只是线脚细密的衬布,再转过来,仍旧是女子背对着他的背影,瞧不见一丝一毫的容颜。
虞景只能从女子放松惬意的身姿,和这幅画里悠扬平和的氛围,隐约察觉到背对着他的女子,这一刻的情绪似乎很宁和安稳。
只是他翻来覆去,怎样都无法再瞧见她明媚的面容。
画中,徒留一轮背影。
一滴泪水滴在画卷上,稍稍晕开了些飘扬下来的花瓣。虞景赶紧伸手拂去,可淡红的墨迹已经晕染开,再怎么样都无法复原成最开始的模样。
他明知这不过是徒劳,却仍旧赶紧将画卷小心搁在桌案上,抓着袖角一点点小心擦拭着。
那瓣晕开的花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剩下分辨不出的一团墨迹。
书房内,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小阵压抑在嗓中的悔恨涕泣之声。
虞幼宜已经带着白蔷等人走出了院外,方才这四人都守在书房门口,里面的动静,她们都大致听得见一些。
但四个人均是默默不言地跟在虞幼宜身后,就连心里最愤慨的阿燕,也垂着眼什么都没说。
几人依稀听见书房那边裹着夜风,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压抑泣泪声。
虞幼宜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白蔷递过来的一件外衫,裹在身上拢了拢,稍微抵消了些深夜寒意。
阿燕舒了口气,与几人道别后,静静地出了侯府。
后头传来一阵虚浮脚步声,几人回头一看,是脸色依旧青白的易总管跟了上来,似乎肚里还有些话想要和虞幼宜说几句,却又支吾着不知如何开口。
“易总管。”虞幼宜静静一声,他听见声音后立刻上前福了福。
易总管斟酌许久,慢慢开口。
“大姑娘,侯爷不是那等我知道大姑娘心里定然是怨恨侯爷的,可,可侯爷他”
平日里最能言善辩的易总管说到一半就卡了壳,不知如何再说。
他是侯府的总管,自然是盼着侯府越来越好。便是为着这一层,他也不想虞幼宜和虞景因此事反目成仇,生疏起来。
“我不怨恨父亲。”虞幼宜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地眺望着侯府四处,轻声张口。
“即便是怨恨父亲,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只能让已经事多繁忙侯府问题越来越多,长久以往,于侯府是大弊。”
易总管一愣,他没想到这位大姑娘虽然是小小年纪,但已经将诸事分的十分清楚,甚至理智得让人感觉有些冷漠。
此时此刻,若是虞幼宜态度恶劣一些,或是大闹一场,反倒能让他有些真实感。
他偷偷窥着虞幼宜的神情,在那双潋滟双眼中,易总管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怼之意,就与虞幼宜自己说的一模一样。
他只窥见漫无边际的理智,和些许莫名的感慨之意。
易总管全身上下不由得有些发冷。
他自觉看人的本事不差,从前只觉得虞幼宜不俗,很有些本事。可到现在他才惊觉,这位大姑娘,或许心中是个冷情冷性到极点的人。
即便是得知了生母亡故的真相,即便是和虞景面对面说了那么些冷言冷语,她一转头,居然仍能够思量着侯府的种种利害关系。
他原本是想劝慰一下虞幼宜,缓和些许这对父女的关系。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多此一举,他根本看不出虞幼宜有分毫的情绪波动。
“易总管,到如今在侯府做事多少年了?”
易总管心里一紧,立刻毕恭毕敬回答道;“回大姑娘,在下年少便帮着侯爷协理诸事,如今想来,约莫也有将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虞幼宜轻笑一声。
易总管拿不准她的情绪,只听见她继续开口。
“易总管是个有能耐的人,人情世故样样皆知,处事又十分妥善体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易总管这等明白人,是侯府的幸事。”
易总管赶紧推辞一番,这话太夸张,他当不起。就算他当得起,也不能在主人家面前这样自吹自擂,自然是谦推为上。
“大姑娘言重了,在下既是侯府的管事,这些都是应该——”
“你这样的明白人,应当是能看出我父亲做事时稀里糊涂,游移不定。你是侯府的总管,更是我父亲身边的第一幕僚,你既在父亲身边做事,便应当时刻提点着父亲才对。”
易总管愣住了,脸色有些煞白。
“可易总管似乎是太过世故的缘故,只眼看着我父亲处处糊涂打转,若非碍及自身,绝不多言半句,能少一事便少一事,能闭一只眼就绝不睁开。”
虞幼宜的目光直直地钉在易总管身上,她仍旧面带笑意,眼神却冷得出奇。
她曾经说过,侯府的溃败,便是由内里开始。初到侯府时嚣张放肆的奴仆,用行动说明了这偌大侯府松散的管理,散漫的规矩。
而易总管,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若不是那日父亲举刀要杀许念白,事关侯府安危,更伤及易总管自身,恐怕易总管到现在都默许着侯府的种种乱象罢?那许娘子初入侯府时,易总管真的看不出来她是什么人么?”
易总管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冷。
没错,他虽在虞景身边做事数十年,但却一直圆滑巧妙地周旋在侯府之中。若非触及到他自身的利益,他绝不多管闲事。
虞景多年来的糊涂他一直看在眼中,可他敛下了这些,从未提醒过虞景那些潜在的威胁,未来的动荡。
“若是易总管不是这连阳侯府的总管,没有领这份优渥俸禄,我倒是很欣赏易总管这般明哲保身的手段。可在其位,谋其事,我瞧着易总管也并非对侯府全无一丝感情。若任由侯府像之前那般,被一介姨娘拿捏在手里,子女不是放养便是作筏子,日后侯府的未来,易总管真的想象不到吗?”
“而侯府若是倒了,易总管真有这般信心能全身而退么?”
易总管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易总管,若不是我对母亲死因心怀疑窦,暗中探查,虞静珠不是侯府血脉的这件事,也许要五年,十年,十五年,或许才会被人知晓。这对侯府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
侯府上辈子的悲剧会重演。
就算没有重演,嫁到高门大户的虞静珠被发现不是侯府血脉后,侯府能受得住流言纷扰,受得住世家的怒火吗?
最开始,侯府只是沾染上了一点霉块,可谁也没有多管,霉块便越来越大,烂到了根里,最终被尽数拔除。
虞幼宜早就发觉易总管不妥,但她一直冷眼瞧着,时至今日,终于开口警醒了他一番。
“身在漩涡之中,怎能滴水不漏。易总管,且仔细想想我的话罢。”
虞幼宜收回眼神,带着白蔷等人往深处走去。而易总管停在原处,双腿僵硬地迈不开步子。
许久之后,他才苦笑一声,遥遥对着虞幼宜消隐不见的背影行了个礼。
静和苑。
侧房中,许氏昏昏沉沉地睡着。仿佛是这些日子没怎么吃到好饭菜的原因,她的双颊消瘦了许多,不大看得出从前娇媚的模样。
吱呀一声响,翎儿推门进来,低眉顺眼地给许氏续上了香,然后静静站在床榻边看着熟睡的许氏。
也许是坏事做多了终究心里不踏实,许氏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悠悠转醒。
她一睁眼,便瞧到了立在自己床榻边,低头俯视着自己的翎儿。
侧房中没点烛灯,月夜幽深,零星月光打在翎儿身上,只能映出个大概轮廓,整个人仍旧是黑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中有些许亮光。
如同悄无声息的幽魂一般。
“娘子醒了。”
许氏被翎儿吓得差点失声尖叫,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她才缓了下来。
“贱蹄子,你站在我床边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欲语泪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