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簪子是谁的,姨娘应当认得出来罢。”
许氏声音发抖,“你们,你们把他捉回来了,是不是”
“花霖就葬在京郊坟山上。”
许氏猛然顿住。
虞幼宜语气平淡地把花霖与花嬷嬷的种种往事娓娓道出,花嬷嬷是怎么混进来的,花霖是怎么死的,许氏是怎么被花嬷嬷骗得团团转的。
那枚银簪从许氏指尖中滑落,掉了下来。
“花婆子根本就不是花霖的娘?她居然敢骗我,她居然敢骗我这么多年!”
尖锐无比的叫骂声响彻整间屋子。
虞幼宜看着许氏悲痛欲绝的面容,越看越为其深深拜服。
她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这么彻彻底底地骗过他人,还能骗过自己。
若不是她知道所有的往事,几乎也要以为是许氏一片绵绵情意,因为深爱花霖而揣着虞静珠混进侯府,又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为一对儿女做足打算。
只可惜,许氏骗不过她的眼睛。
“姨娘何苦现在做出这副情深意切的模样,难道装成这样,娘子的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么?”
虞幼宜笑着开口,吐出的话却冷酷无比。
“从前花霖在侯府那次,姨娘若真的这般情深意切,为何要龟缩在后院不敢出来?花嬷嬷蠢笨,娘子却是个聪明的。花霖既有胆量在侯府这般,又怎会日后十数年间再也没有来找过姨娘?”
虞幼宜冷冰冰地笑容深深扎进许氏的心里,堵的许氏哑口无言。
“那般风光的人,却忽然没了踪影。花嬷嬷漏洞百出的谎言,怎么可能骗得过心思深沉的姨娘你。”
“姨娘,你早就猜到花霖不在人世了罢,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骗过自己骗过他人,其实心里无比安心,安心于再也没有人能戳穿姨娘的祸事。”
花霖一死,花嬷嬷不过就是个没根的草,对许氏没有任何威胁。就算他日花嬷嬷闹腾起来,许氏也有足够的时间在她闹大前了结了她。
许氏眼神颤动起来,嘴上不由自主地低喃出声。
“你你少以这般阴暗心思揣侧他人花婆子我是因为花婆子养了花霖一场才把她留在身——”
“姨娘还在骗自己呢。”
虞幼宜轻笑一声。
“以姨娘的心思和手段,平时的小花招从来不会少。若是擅用其他人帮姨娘办事,日子久了迟早会猜出姨娘的大秘密。闵氏娘子便是在姨娘手下待久了,察觉出姨娘的不对,被姨娘下手除掉了,不是么?”
虞幼宜老神在在地理了下袖口,继续出声。
“而花嬷嬷,她既与姨娘知根知底,又十分好拿捏,给点小恩小惠她就受用无比。有这么一把好用的刀在身边,若非不得已,姨娘自然是不舍得撂下的。”
许氏下意识地想为自己辩解,可她张嘴,却想不到其余的辩解之言,发出的都是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至于姨娘说为二妹妹与二弟打算,这更是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许氏愣在原处,心里呆滞一片,她想伸手去把那根掉落在枕边的银簪拿起来,可她的指尖只微微颤了颤,动弹不得。
虞幼宜再次走向许氏,清明无波的双眼定定地瞧着面前这张灰败骇人的脸。
许氏在触到虞幼宜的明亮眼神时,几乎是忍不住瑟缩了下。这眼神十分熟悉,她仿佛在虞玉的双眼中也曾瞧见过。
这是一种没有憎恶,也没有失望,只是无动无波毫无情绪地打量,探究的眼神。
仿佛一眼就能够看穿许氏心底最深处。
虞幼宜伸出手,钳住许氏的下巴。许氏的脸凹陷的过分,已经没有一丝寻常女子那般柔和细腻的皮肤触感,手指一搭上去,摸到的是棱角分明的颌骨,和覆在颌骨上的一层干皮。
她静静地看着眼神惊慌夹杂心虚,错乱带着躲闪的许氏。这张脸虽然已经失了形,可仍旧能看到些与虞静珠同出一辙的轮廓。
幼时兴高采烈地牵着她手的小小虞静珠浮现在虞幼宜的脑海里,与后来躲在府门后支使他人将她关在门外的那一轮倩影重叠了起来。
不管虞静珠是不是虞家血脉,她本可以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而不是变成许氏这般的龌龊模样。
“姨娘总想拿慈母心肠做幌子,可姨娘真的像自己说的那般疼爱二妹妹,疼爱二弟吗?”
许氏上下牙开始打颤,吐不出来一字一句。
“姨娘若是真怜惜二妹妹,怎会舍得包藏祸心怀着二妹妹混入侯府之中。姨娘分明知道,自你踏入侯府门槛的那一步起,尚未出世的二妹妹就成了个奸生女。她这一辈子,永永远远,直到她死,都是侯府里最见不得光的孩子。”
一直平静无比的虞幼宜,眼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丝不知是叹息还是哀伤的眼神。
“如若姨娘不藏着天大的野心,而是承担起自己年少无知的错误,二妹妹她或许过得没有这般风光,但至少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而不是永远被人厌恶,被人唾弃。”
“如果让心思还没被姨娘染黑的二妹来选,她一定不想当这个表面风光,背地龌龊的奸生女。”
许氏终于出了声,“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话还没说完,钳着她下巴的力道更紧了些。
“你若不想这般,当初又何必与花霖私相授受,犯下大错?”
许氏啊啊几声,飘忽乱转的眼神不再颤动,而是怔怔地垂下,盯着自己枯黄干瘦的指尖,
“从二妹妹出生起,姨娘就把二妹妹看作是一个好用的玩意儿,用二妹妹勾起父亲的歉疚,又借着为二妹妹着想的借口,想让二妹攀上高枝,护你一生荣华富贵,将这个秘密捂住一辈子。”
虞幼宜一动不动地看着许氏越来越灰败的神情。
“二妹妹终于变成了姨娘的模样,学着姨娘的手段奔向了另一处府邸。你亲手将二妹妹教成如今的样子,现在可满意了吗?”
许氏的双眼,终于蒙起了一层水光。
可她面前的人仍在继续出声。
“但这还不够,姨娘知道,他日事情若败露了,一样是灭顶之灾。于是姨娘又看准了二弟,二弟是男子,又是侯府的血脉,姨娘揣度着侯府看在二弟的脸面,或许不敢对姨娘怎么样。”
“而身为男子的二弟,若是能博得了爵位,岂不是更能护姨娘与二妹妹一世无忧。”
虞幼宜松开了手,许氏扑通一声卧倒在床上。
“所以姨娘别说自己爱子,我瞧着,姨娘自始至终,爱的不是花霖,不是二妹妹,更不是二弟。姨娘最爱的,始终都是自己。所做的一切打算,也都是为了自己好过。”
卧倒在床上的许氏一动不动,凹陷的眼眶中流出了许多浑浊泪水。
她自少时至现在,一直只把眼泪当做自己的兵器,借着一文不值的泪水为自己骗到了许多人的怜悯之情,得到了许多想要的东西
一晃三十多年的岁月从指尖漏过,她几乎数不清自己落过多少次虚情假意的泪水。
唯有今日,她第一次流下了发自真心的眼泪。
许氏的泪水越流越多,视线模糊一片,几乎看不清面前虞幼宜的恍惚身影。
真可笑,她第一次真心落泪,不是对父亲,不是对兄长,不是对花霖和一双子女,而是对着这个她曾经不屑一顾的毛头丫头而落。
虞幼宜已经转过了身,没管床上涕泪直流的许氏,准备向外走去。
花霖看着似乎是个可怜人,但若以虞幼宜自己的想法来看,他实则也不是个什么好人。至少,虞幼宜不欣赏这样的男子。
若他真的为许氏好,便不该与许氏你情我愿暗结珠胎,而是堂堂正正地——
罢了,这两个人的身份悬殊,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所来往。
感情,又是虚无缥缈的感情,为何这些人总觉得有了感情就有了一切。
许氏固然可恨,但花霖绝不无辜。往事太过缥缈,如今就算细思其中种种,终究也是无用功。
只是她路过屋内那张圆桌时,睨见桌上那个飘着浓郁香雾的香炉,忽然蹙了蹙眉。
“姑娘,怎么了?”白蔷与湘竹撇过停留在许氏身上的视线,悄悄走过来小声开口。
二人瞧见她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便噤了声。
虞幼宜伸手触到那个古朴香炉的顶盖,纤细手指挑开香炉的镂空上顶。
香雾顿时更加浓重,待雾气微微散去时,三人瞧见炉内散着几乎一炉底的,只燃了一半的青灰色香饵。
白蔷和湘竹陡然瞪大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复仇者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