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 86 章

烈阳炙烤,暑热难耐。这日恰逢国子监休沐日,宋修濂休息在家,午间哄着宋景溪睡下后,他也挨在人身边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隐约听着几道清脆的女孩叽喳声,一个侧身翻转,聒噪的蝉鸣声又不绝于耳,宋修濂睁开眼睛,瞬间清醒过来。

身边的宋景溪还在酣睡,他交待下人好生看顾,自己则整好衣发,舀了盆凉水洗了把脸,而后出了院门。

声音是从隔壁院里传过来的,宋修濂循着声音来到了覃见的住所。甫一进门,便看见宋景沅对着覃见行了一拜礼,嘴里说着什么话,像是在央求什么。

宋景沅身旁还站着一名女孩,女孩名叫叶新苡,是宋景沅老师叶文迁的女儿。

当初宋修濂问谢广筠给宋景沅介绍个老师,谢广筠向他推荐了叶文迁。

叶文迁家住卞京城东南一隅,是一名落魄秀才,妻子早逝,与一女孩儿相依为命,平日里靠卖字画为生。宋修濂花重金将人请来家中给宋景沅做老师,他家那女孩现年七岁,与宋景沅同龄,两个孩子一处读书,一处玩耍,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两个丫头精力旺盛,大中午不睡觉,院子里面叽叽喳喳,只是...好端端的她们跑覃见院子里来做甚?

宋修濂心里寻思,一边走了过去。

覃见自那日醒来后,至今已一月有余,他人年轻,身子恢复的快,加之宋修濂给他用的皆是名膏御药,不消半月他身上的伤便已全部愈合。

他是习武之人,功夫不能懈怠,这几日在院子里打拳时,经常有两个女孩儿趴在门上张看。起初他以为她们不过是出于好奇之心来看个热闹,不想今日却跑进他院子里,其中一个求他收她们为徒,要拜他为师。

他的命是这家人给的,吃住都在人家里,别说给俩丫头做师父,就是给了这条命他也甘愿。只是...拜师之事他同意不算,得这家的主人同意了才行。

正欲开口答话时,瞥眼见着宋修濂走了过来。宋景沅也看见了她爹,忙跑到宋修濂跟前,拉着人的手说:“爹,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与你说呢!”

宋修濂笑着问她什么事,宋景沅便把拜覃见为师一事说与了他。宋修濂只是朝覃见看了一眼,并不应承宋景沅的话。

先前他为宋景沅找过几个武课老师,均给这丫头拒了,理由嘛,丫头只说,看着不亲近,不合眼缘。

宋修濂又把覃见看了几眼,此人肤色略黑,五官分明,眉浓鼻挺,目光深邃又坚毅,不苟言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亲近之人,宋景沅何以就认定了他?

宋景沅见她爹不言声,索性拉住人的袖子撒起娇来:“爹,你先前不是说要我自己选师父吗?怎么今日我选了,你反倒不应了。爹是嫌我选的人不好吗?”

说着,她将宋修濂拉低到自己跟前,贴着人的耳朵说:“他穿着爹的衣服练武,好几次我都把他认做了爹,爹那么好,他定也不会差,爹就应了我罢。”

那日覃见被带回宋家,血水浸透了衣衫,宋修濂便把自己没怎么穿的衣服给人拿来换在身上,后来他又给人买了几件新的换穿,只是那覃见好像不喜欢新衣衫,偏爱他穿过的那件。

倒让宋景沅误以成是自己的亲爹。宋修濂不禁好笑,直起身子在宋景沅头上轻轻抚摸,“爹说的话何时不作数了?你拜谁为师爹自不会阻拦。不过光你愿意不行,你得问过人覃见的意思,人愿不愿意收你这个徒弟。”

覃见自是十分乐意,拱手对宋修濂行了一礼。宋景沅何其聪颖,立马拉着叶新苡齐齐跪倒在覃见跟前,叩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三头叩毕,彼此便是师徒关系了。

宋修濂虽同意了宋景沅拜覃见为师,可心里却没多少欢喜,这覃见看着倒也是个实诚之人,可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无法百分之百完全信任此人。

倒不是因为此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之事,只是单纯自我感觉,覃见沉默寡言,讲到自己身世时眼里有些许的躲闪之意,似乎有所隐瞒。

转眼见着宋景沅脸上洋溢着的喜悦,宋修濂心里的猜忌很快便也掩去。人都是有私心的,难言之隐乃人之常情,看破不说破,覃见既已做了宋景沅的师父,便是他的家人,他应以礼相待,少些杂念猜忌。

两个女孩闲等不住,这厢刚拜师完,那厢便缠着覃见教她们功夫。

宋修濂站在旁边看了会儿,便回了自己屋。今晚太子宴请宾客,他得准备准备,早些进宫去。

太子所宴之客皆为自己党派之人。宋修濂作为太子太保,时常陪着太子习文论政,与东宫僚属少不得交道,其中有一人与他走得极近。

那人便是林溪辞,宋修濂昔日的同窗。

那年殿试之后,宋修濂他们几个人皆入了翰林院,他与谢广筠拜了晏启深为老师,林溪辞则靠向了裴文眠。

三年翰林院出,宋修濂外出赴任,林溪辞因着裴文眠的关系入职太仆寺,做了一名小小的太仆寺丞。

今年四月,李却被皇帝封为太子,作为辅导太子的机构,荒废时久的詹事府也终于得以复置。一时之间,东宫官职成了众多官员争先抢后的香饽饽。

林溪辞也不例外,他去向裴文眠央拜,可否让他入詹事府任职。

之所以这么做,全然是出于他自己的私心。在太仆寺任职八年,他的官位仅从太仆寺丞升到太仆寺少卿,再高点的职位便爬不上去了。

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此职位爬不上去了,不妨换个官职,说不定别有一番天地。太子殿下虽一副病弱之躯,可到底有太医院精心照养着,只要人不犯实质性的大错误,皇帝百年之后,帝位非太子莫属。

若是能在太子身边谋得一官半职,将来太子登基,他便是新帝身边的重臣,待到那时,还怕谋不到一个太仆寺卿的官职吗?怕是内阁尚书都不在话下。

再者,他的昔日同窗宋修濂又是太子的老师,若是能与他共事一主,自己的为官之路上也能有个伴,凭着自己与这位同窗的昔日交情,自己的官途也相对会顺坦些。

因此,他不惜尊严跪在裴文眠跟前,就像当初跪在父亲脚下恳求让他入学读书时那般,恳求裴文眠帮他入职东宫。

这些年来,林溪辞对待自己的职务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人也乖觉顺从,倒也入得裴文眠的眼。加之他与太子老师宋修濂之间的同窗关系,裴文眠很爽快地应了他的央求,向皇帝举荐他做了詹事府少卿。

事情得偿所愿,林溪辞自是欢喜不已。此刻他就坐在太子的宴客席上,与一众僚属同饮畅言,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坐席是按官位高低排列的,李却坐居上首,宋修濂坐在李却的边侧,其余官员按官位高低坐居下首左右两列排开。

李却身子病弱,只饮了几盅酒,陪着僚属们闲聊了几句,便由宫人领着歇息去了。李却一走,宋修濂便被东宫僚属们围住,与之敬酒寒暄。

官员们皆是笑脸好言,说他年纪轻轻便做了太子太保,前途无量,往后他们有何难处,还请他高抬贵手,帮扶一把才是。

宋修濂忙笑语回应,大家共职处事,本是同僚,不管谁遇难处,都应该出手相帮,断不得袖手旁观。

都是官场上的客套话,大家心知肚明,推杯换盏间,笑谈了个来回。宋修濂酒量不大好,受人敬酒,他只是虚虚一饮,并不当真入肚。好不容易从一众杯盏中脱身出来,林溪辞又举着酒盅走了过来。

当年殿试之后,他与林溪辞先后入职翰林院,却因所拜老师不同,圈子不同,二人之间的关系渐有疏淡。及至后来,他外出赴任,一直到回京的这八年间,二人不曾来往过一封书信,问候过一句话。

如今他做了太子太保,林溪辞又在东宫当职,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慢慢地两人关系又恢复了学生时候的亲密。

从书院时光到朝堂纷争,再到家庭孩子,二人推心置腹,无所不谈。直到更深人静,席上的人都散场了,他们才在满地狼藉中缓起了身。

“你如何了?还走的成吗?”

林溪辞手伸过来,宋修濂被扶着下了两步台阶,心说,走不走得成都得走啊,难不成要昔日的同窗背他一程?

却知林溪辞是个不善玩笑之人,嘴上只说:“不妨事,就是头有些晕,不妨碍走路。”二人喝了不少酒,所幸这酒不烈,宋修濂只觉身体有些轻飘,脑袋却是清晰明白。

盛夏天气,夜里难得一丝微风。二人出了太子宫殿,沿着宫道往外走,经过一僻静处,两道人影出现前面。

月朗星疏,万籁无声。此处名为行知房,先帝时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当今圣上登基后不知为何给封了,一直废弃至今。

平日里很少有人在此走动,这会儿深更半夜,突然跑来俩人做甚。

宋修濂与林溪辞二人悄悄跟了上去,到了一拐角处,二人隐蔽于一角,将另一角侧人的谈话声听了个仔细。

只听一个粗哑的男声说:“这是尚书大人给皇后娘娘的东西,申公公可要小心揣着,万不可给人看见了。”

随后便是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戚侍卫放心,老奴定会万无一失将此物交到皇后娘娘手中。娘娘这里也有些话需得戚侍卫转告给尚书大人。”

声音倏然变小,近乎贴耳,宋修濂敛息屏气,倒也听了清楚。

“娘娘说,皇上最忌讳为将者连打败仗,自三月中羌靖两国开战至今,原武彰已经打了两次败仗,若再败一次,皇上必会另选他人代替他的位置。待到那时,三皇子的臂膀一倒,娘娘与尚书大人便可高枕无忧了。”

粗哑的男声再次响起:“如此甚好。宫中耳目众多,话已传达,我与公公不宜在此久聊,戚融先行告辞。”

“戚侍卫慢走。”

话音落下,脚步声起,很快又消失。紧接着是另外一阵脚步声,向宋修濂这边而来。宋修濂并没就此避开,而是在那人转过角之时,一把扣住了那人的嘴巴,并用身体将其抵在了墙上。

那人顿时双眼惧睁,惊恐难定,嘴巴被堵着说不成话,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修濂,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申公公。”

一旁的林溪辞忙开口,声音里夹着紧张,还有些不可置信。

宋修濂侧过头看他一眼,既而目光又转回来。月光清洒,如水流照,眼前这张脸他岂能不识。他时常伴着李却读书,偶有遇着皇后娘娘前来探望,当时随在人身边的便是眼前这位:申如海,申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