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濂又想到了原武彰原文彰兄弟。
原武彰戍守边关十载,御敌有方,战功显赫,为大靖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家人理应跟着他升官进爵。可他的哥哥原文彰仅也只坐到太常寺卿的位置。
李重献未免也太薄待这两位小舅子。
原武彰,宋修濂在心里默念两声,想起“功高震主”四个字,恰好一阵凉风裹挟着几些雨丝吹落到船板上,雨水打了他一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觉背上一阵发凉。
“修濂!”
这时候谢广筠突然开口。
“可是想起了武彰?”
两人相处久了,他心里想的什么谢广筠一下便能猜出。
宋修濂点了点头,心里多少有些酸楚。
功高震主之人,历史上没有几个能善终。他想要原武彰做个例外,激流勇退,明哲保身。
雨水淅淅沥沥落着,耳边似乎传来李却的声音,“我要边境安定,将士有去有回,有个好归处。”
很快又被雨水湮没,仔细辨听,什么也没有,只有雨水落入江河,天地一飘蓬。
晚间半夜时候,宋修濂为一阵咳嗽声所扰醒,他连忙起床掌灯,察看对面床上谢广筠的情况。
谢广筠连着咳了几声,对着地上的痰盂,突然一口吐了出来。
想必又是晕船了,宋修伸手去拿晕船药,却给谢广筠摇头制止。
谢广筠对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
宋修濂抽回手,在他额上轻轻一贴,手背烫了一下,原是起了高烧。
谢广筠生病了。
船上随行有大夫,宋修濂忙差人将大夫从睡梦中叫醒。大夫给谢广筠号了脉,说是受了风邪,普通疾患而已,吃几副药卧床休息几日便好。
宋修濂按照大夫叮嘱,差人煎了药端来,待谢广筠服用睡下后,天色已泛起了白。
谢广筠的烧时断时续,白天好了,晚上又烧了起来,一连三四日,饭食不沾,弄得宋修濂很是无措。
一次,宋修濂给谢广筠喂药时,谢广筠握着宋修濂的手说:“我这病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你书信一封回宫,请皇上派别的主考官来。”乡试乃国家大事,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病而给耽误了。
宋修濂手里动作并未停下,他给谢广筠喂了一勺药,而后说:“你大概是烧糊涂了,才说出这么个糊涂话。你不过是感了普通风寒,休养几日身体便能恢复完好。乡试还有一个月,不会受影响的。”
他之所以这般说,一来是因为他坚信谢广筠身体很快便能好起来。二来,乡试途中换主考官十分麻烦,不管是因何原由,被换的主考官一律不得返京,须在就近驿站待着,一直到乡试结束才准放行。
朝廷这么做,为的是防止考题泄露,考生从中舞弊得利。
宋修濂不想谢广筠被禁足驿站,中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谢广筠身体底子好,到时怎么着也能恢复过来。
即便不能完全恢复,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乡试同考官至少有十几人,阅卷事宜自是不在话下。
他这般坚持,谢广筠便没再说什么。
喂完药后,宋修濂又端来粥饭给谢广筠吃,谢广筠实在是没胃口,吃了几口便摆手让搁放一边。
浑噩中,他听宋修濂说:“你身体一向都很好,这回一病倒让你受了不少磋磨。”
身体有些发沉,眼皮也抬不动,谢广筠轻声呢喃:“想是我前半生太过顺遂,老天爷嫉妒的紧,成心要我受这么一遭。”
之后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两日后,船靠岸的前一夜。
感受到对面床上轻微的响动声,宋修濂从睡梦中睁开了眼。近来多事,他睡不安生,稍微有点动静他就醒了。
窗外透进几丝稀疏的光来,黑夜中他看见谢广筠坐在床边。掌灯近到人跟前,见人双唇紧闭,汗水浸湿了鬓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宋修濂一怔:“广筠,你这是怎么了?”
谢广筠看着近前的一掌鹅黄灯,声音出奇平静:“我做了好些梦,梦见小时候我不好好练琴,被我母亲训打。梦见课堂上我没有认真听讲,夫子罚我站。还有我在考场上作弊,被考官抓了个正着,取消了我的考试资格。”
他的话让宋修濂忍俊不禁。
宋修濂道:“梦都是反的,你那么优秀,怎么可能挨训受罚,考场作弊更是荒谬至极。定是病气侵扰了你的心神,才让你做这些七奇八怪的梦。”
手贴上他的额间,一片温凉,烧彻底褪去了。
宋修濂大喜,却听谢广筠又说:“我还梦见了武彰...”
面上的喜色顿时凝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广筠,谢广筠也抬眼看着他。
“我梦见武彰回来了,手握长.枪,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可待人靠近了,我才发现他背上插满了箭,鲜血淋漓,顺着他的身体蜿蜒流下,我问他话,他却闭口不言,眼睛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你,我一时心怵...”
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汗。
谢广筠的话让宋修濂心里多有不畅,他正要以“梦都是反的”的话做慰藉时,谢广筠突然落了一声叹。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2
也不等宋修濂回话,谢广筠起身自顾自走到桌子跟前,“大病一场,像是天地间游了一遭,肚子竟有些饿了。”
宋修濂会心一笑:“饿了好,我给你弄些吃的来。”
从舱内出来,念着谢广筠那共情的一叹,宋修濂心里也生出许多感慨。
太平盛世,当真没有将军的一席之地。
翌日清早,船舶靠岸,谢广筠的病也彻底大愈。
一行人在驿站休息了一日,方动身往江南考场去。
一到贡院,贡院门便被锁上。
此为“锁院”政策,以防止考官与外界有所联系,从而泄露考题。
锁院期间,印刷工在两位主考官的监督下印制上万份考题试卷。试卷印制完毕后,印卷者不得离开贡院,直至考试结束。
之所以这般强制要求,为的也是防止考题泄露。可即使提前给他们放行,他们也断不敢泄露半道题出去。
因为他们怕被株连九族。
先帝在位时,考题泄露事件频发,朝廷对作弊者严惩力度虽大,可仍有许多不要命的前赴后继卖题索利。
直至新帝继位,这种恶象才得以彻底杜绝。
兴和帝刚登基那年,正逢朝廷乡试之年,正科加恩科,乡试规模史无前例隆重盛大。
新帝刚登基,政局多有不稳,一些人便趁此局面在考试上作祟。当时任江南乡试主考官的是一韦姓官员,韦考官贪恋淫.欲,朝廷明确规定,到外地当主考官的官员不得携带家眷。可韦考官耐不住一路上的寂寞,将刚娶回家的小妾女扮男装随侍在了身边。
小妾是江南人氏,家里有个表哥正好今年乡试,小妾略施小计,诱哄韦考官将考题和盘托出,之后寄给了自家表哥。
小妾的表哥正好又是个贪财之人,想着自己有考题在手,何不发笔考试财,于是便将考题高价卖出,从中获了不少利。
结果便是,那年的乡试,上至耋耄,下至垂髫,几乎人手一份考题。
此事传到李重献耳里时,李重献勃然震怒,当时参加江南乡试的考生将近两万人,不管他们是否通过自身的努力而获得高分,李重献一律取消了他们的录取资格。
对于始作俑者,李重献更是给了其前所未有的严惩。韦考官、韦考官的小妾,以及小妾的表哥,他们三人及其宗室族亲,统统给李重献问斩。
另外,凡涉此考题泄露事件的官员以及部分考生,也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重则抄家问斩,轻则发配充军。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李重献的惩治手段虽然狠绝,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效。往后的十多年间,无人敢在科场考试中营私舞弊,因为谁也不敢拿全族人的性命做儿戏。
试卷印制完五日后,乡考之日如期而至。
乡试是本朝科举考试规模最大的考试之一,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京城)举行。
乡试正副主考官均由皇帝钦命,考官有内帘和外帘之分,内帘官只管批阅试卷,不闻其他事,外帘官主管考场相关事宜。
八月初六日,考官们入闱举行入帘上马宴,宴毕,内帘官进入后堂内帘之所,考试期间不得与外帘官往来。
初八日凌晨三点左右,考生们在衙役们的搜检下鱼贯入场,一直到傍晚时候,考生们全部进场完毕,所有入口均被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