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立刻低下头,用手去摸它头。
他手很轻,嘴里念念叨叨说些什么听不清楚,但声音非常柔和,一字一句都慢慢地说,跟刚才冲进来样子判若两人。
季时一顿,走上前去。
敖真立刻伸出了手阻止他前进,眉眼充满着不赞同。
季时说:“我上去看一看。”
敖真抿了抿唇,手仍然没放下。
他就这样蹙着眉,手里拿着一把薄扇挡在了前方,水汽似乎也萦绕在他周围,隐约汇聚成一道又薄却又坚固屏障。
他不过只到季时腰部,甚至有种可以直接略过他上前感觉。
可季时却停下了脚步。
在他一路漂泊二十多年中,很少有人会挡在他前面。嘴里说什么,转身便把他推在最前方,这是他还在北巷里摸爬打滚时就知道。
季时甚至想,如果哪一天真就世界末日了,他就会跟电影里演那样——万人都在跑,后面桥梁塌了,有个倒霉鬼起了表率作用,率先坠落下去,吓得主角团加快了脚步。
他就是那个倒霉鬼。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跌完就去领便当,领了便当就回家。
也没人记得。
但眼前有些稚嫩手臂挡在了他面前,小孩儿满脸写着“我不管你”,却伸直了手臂。
他不知道这个举动究竟是有意还是纯粹是“体恤子民”,久旱逢甘霖,他没来由地从这制冷小冰雕上感到了一丝暖意。
“没事,他好像冷静下来了,我就上去看一看。”
季时说着,又缓和了语调:“而且,你不是在这吗?要是有什么事,你肯定第一时间可以解决。”
敖真表情这才好了一些,鼓着两颊嘀咕道:“……好吧。那你自己上去吧,凡人。”
他放下了手,但周围水汽却仍然没有消散,好像在待命一般。
季时走上前,路过小龙王身边时还想摸摸他头,被小龙王无情地避开了。他也不在意,径直走到了毛毯面前。
毛毯里金毛抬起头来,朝他友好地摇了摇尾巴。
季时伸出手,试探性地在它额头上停了一下。
金毛没有什么抵触动作,他便放下了手,轻柔地在金毛脖子上抚摸了起来。狗狗也很配合地发出了咕噜噜舒适声音。
“馒头平时都不亲人,怎么……而且,它刚才还昏迷了,现在就恢复这么多了……”
那个男人本就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平时大概也算个有些地位人。刚才失了态,现在总算是冷静了不少。
季时抬眸:“你馒头怎么了?”
男人连忙上前讲明了情况。
他叫李维,馒头是他养了十几年金毛,陪着他一路从北漂到稳定。但最近馒头食欲不振,越发消瘦,睡时间也越来越久,甚至不停地抽搐。
他把馒头送到了i宠去治疗,杂七杂八住院用药花了不少钱,但也不见好转。
今天他带馒头去打针时候又犯了病,馒头抽搐着昏迷过去,护士却说这是正常现象,就去忙自己事情。他一气之下便带着馒头从i宠冲了出来。
“我听那边护士说,好像他们有个很难治疗橘猫被隔壁小诊所治好了。我在附近找了几圈,只有你这家诊所。”李维说,“你能治好馒头吧?”
季时没说话。
李维神色有些着急:“医生?馒头什么病啊,您应该不会像i宠那样治不好吧?”
还真可惜。季时想,他还真治不好。
小肥蛋食欲不振纯属是为了骗吃猫条,没有敖真帮忙是查不出缘由。但这一次,不需要敖真帮助,i宠护士也没有说错——
因为这只金毛,实在是太老了。
它真很老了,金色毛发已经失去了光泽,两只本清澈眼睛也变得浑浊起来,一只眼因为年迈而似乎睁不开来,颓丧地耷拉下来。
老金毛动作也很慢,它眉毛已经发白,迟缓地低下头来,慢吞吞地舔着自己干瘦前爪。
季时摸了摸它有些干枯毛发:“馒头多大了?”
李维说:“它跟我时候还是只小金毛,算一算,大概也十四五年了吧……”
“嗯,”季时点点头,“也算是高寿了。这些日子还是多陪陪他吧。”
李维很快听出了什么,脸色一变,声音变得有些尖锐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毛寿命一般是在12-15年之间,馒头年纪已经很大了,与人一样,它许多器官已经老化了。”季时平静地描述,“这些现象都是年迈金毛会有,可以缓解,但无法治愈。”
猫是这样,狗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你看着他一天天变老,一天天变得干瘦,从喋喋不休到缄默不语。他也不喜欢说话了,偶尔抬起头看看你,有些浑浊眼里唯一清晰就是对你不舍。
他会变得喜欢跟在你身后,像你从前追着他那样。但他走得很慢很慢,因为已经跟不上你步伐了。
这就是。
所谓迟暮。
什么都不带走,却独独把回忆留在了时光里。
季时垂下了眼皮:“走慢点,陪陪它吧。”
李维脸色变得有些煞白。
他用力咬住了嘴唇,视线扫过了老狗那泛白毛发,又回头看了季时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狠狠地从牙缝挤出了两个字。
“庸医!!!”
季时:“……”
“馒头就是生病了,你治不好它,还说这是正常?你和i宠一样不作为,买了那么多药,花了那么多钱,什么都没治好!你们根本不配当医生,就只是想着赚钱而已!”
季时:“我还没收费呢。”
“你!”李维脸被气得通红,“你们这些庸医,根本不配!还诅咒馒头好不了……我要去举报你们!!馒头,走了!”
他说着就一把抱起了毛毯,瞪了季时一眼后,骂骂咧咧地冲出了诊所。
李维很用力,就算被裹在毛毯里,也能听到老狗铃铛剧烈地晃动着。
可怜玻璃门跟来时一样被踹开,伴随着刺耳风铃声,又“哐当”一声被弹了回来。
骂声终于被阻隔在了诊所外。一起被阻隔,或许还有毛毯下那双年迈而泛灰双眼,带着隐约悲伤与歉意。
老狗脖子上铃铛声与门口风铃声渐渐消失。
一切终于重归安静。
透过玻璃门,路上行人挺住了步伐,有些好奇地往诊所附近方向投射下视线。
“……”
季时看着摇摇晃晃玻璃门,低垂下眼。
“回楼上吧。”他对着一旁敖真轻声说着,可刚转过头,就看到敖真抬起了脚,迅速朝着门口走去。
季时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