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普雷斯顿潘斯(9)

“高地兵!”第二个哨兵尖叫,接着像从灌木中窜出的兔子,逃窜到逐渐消退的黑夜中。詹米还来不及把刀从血淋淋的头颅中抽出,他一脚踩在地上那哨兵的背上,用力一拔,那景象血肉模糊,骨头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只能咬牙忍受那恶心的感觉。

警报已经传遍英军部队上下,詹米听得到,也感觉得到。被叫醒的士兵一阵骚动,没头没脑地摸索武器,盲目地四处搜寻看不到的敌人。

克林兰诺的风笛手在右后方,还没有发出冲锋的信号。于是詹米继续前进,心脏快速跳动,左手臂因刚刚的砍杀还阵阵刺痛,肚子肌肉紧缩,眼睛努力瞪大要看穿逐渐稀薄的夜色,刚刚溅在脸上温暖的血液在寒风中变得又冷又黏。

詹米盯着眼前一片黑暗,像在寻找英国兵。他屈身向前,抱着膝盖。“我先是听到,然后也看得到了,那些英国兵,在地上扭动,像肉里的蛆。我还看到后方的人,乔治·麦克卢尔跟在我后面,华莱士、罗斯在另一边,我们还是一步一步走着,但越来越快,看着那些撒克逊佬在我们眼前溃不成军。”

右方传来一阵模糊的轰隆声,一门大炮开火了。不久后又传来另一声。这些炮声仿佛进攻信号,汹涌而来的高地军发出一波呐喊。

詹米闭着眼睛回忆:“风笛在这时响起,我忘了开枪,直到听到后面传来开枪声,才想起我把枪留在神父旁边的草丛里了。在那种情况下,你只能注意到四周环境的一小部分。”

“你听到一声呐喊,然后突然就跑起来。刚开始一两步跑不快,你松开皮带,苏格兰披肩披散开来,你连跑带跳,泥巴溅得满腿都是,湿冷的草黏在脚上,上衣下摆飞扬,不再贴着你的光屁股。风灌进上衣,鼓起肚子,又冲出衣袖……呐喊声领导着你,你也大喊起来,就像小时候从山坡上迎着风,一边叫一边往下冲,看看能不能乘着声音飞起来。”高地军乘着自己的呐喊声冲入平原,突袭英军的滩地,让英军淹没在血淋淋的攻击与恐惧中。

“他们拔腿就跑,只有一个人正面迎击,整场战役中也就那么一个人。其他人我都是从背后追杀的。”詹米低声说着,抬起脏兮兮的手揉着纠结的五官,我可以感觉他内心深处的战栗。

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每件事……我都记得。每一次袭击,每一张脸。我面前躺了一个人,因为恐惧而尿湿裤子,马在嘶鸣……还有各种臭味,火药味、血腥味和我自己的汗臭味。每件事我都记得,但我好像站在别的地方看着,我的人似乎不在那里。”他头贴着膝盖抱膝而坐,此时睁开眼斜瞄着我,我发现他在颤抖。

“你懂吗?”他问道。

“我懂。”

虽然我不曾拿起刀剑作战,但经常以双手和意志力战斗。我必须撑过一片混乱的死亡场景,因为我别无选择。这确实会造成一种奇异的脱离感,意识似乎飘到身体上方,冷酷地判断指挥,让身体服从指令,直到危机解除。总是在危机结束后,身体才会开始颤抖。

而我的危机还没结束。我把斗篷从肩上解下,裹住詹米,然后走回小屋。

清晨来临,接班的人也到了,两位村妇与一位军医解除了我的重担。腿受伤的那人脸色发白,身体狂打颤,但血止住了。詹米挽着我的手带我离开,走在街道上。

奥沙利文一直为军用物资头痛,抢到马车后问题暂时解除,食物供给也还充足。我们吃得很快,还没尝到热麦片粥的味道就吞下肚,食物对我们来说就像呼吸,只是应付身体的营养需要。我感觉身体逐渐吸收了营养,终于有能力想到另一个迫切的需求——睡眠。

每间宅邸和小屋都躺满伤患,健康无恙的人都睡在野外。詹米本来可以和其他军官一起睡在牧师宅邸,但他拉着我的手,一起掉头走过小屋,往山上走去。我们走到村外零星散落的一片小树林中。

“走得有点远,不过我想你或许需要一点。”他低头看我,向我道歉。

“是的,我需要。”从小我跟着兰姆叔叔做田野调查,睡在帐篷或泥屋里,虽然我那个年代的人可能觉得我成长的环境也不那么舒适,但我还是不习惯这里的风俗,一大群人紧挨着睡在一起。一群人无论吃饭、睡觉,甚至交欢,全都挤在丁点大的小屋里。屋内以燃烧泥炭来照明取暖,但空气中则弥漫着烧炭而升起的浓烟。只有洗澡不会一起,因为他们不洗澡。

詹米领着我,穿过一株巨大马栗树低垂的枝丫,来到一小片空地,地上铺满厚厚的白腊树、赤杨木和悬铃木落叶。太阳刚升起,树下仍有寒意,有些发黄的树叶边缘还结着细细的霜柱。

詹米用脚跟在地上的落叶堆中拨出一块凹地,然后站在凹地一头,手放在皮带扣环上,对我笑了笑。

“这件披肩穿的时候姿势不太雅观,不过非常好脱。”詹米拉松皮带,苏格兰披肩瞬间就落到他的脚踝边,身上只剩一件上衣,盖到他的大腿。詹米通常穿着军用的轻便型苏格兰裙,腰部有带扣,然后肩膀围上另一件苏格兰披肩。但现在他的苏格兰裙因为近战而扯破弄脏,所以他找了另一件旧的皮带型苏格兰披肩。这披肩是一整块长长的布,在腰部打褶,没有钉扣,只用皮带固定。

“你怎么钻进去的?”我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