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远走神了,回想着初见攸宁的情形。
那一年,攸宁在李太医尽心竭力地救治之下,总算好转起来。痊愈了,她祖母带着她去了清云寺上香。
钟离远要在清云寺供奉—盏长明灯,那日便也恰好去了寺里。
与净空师太聊了几句,放下香火钱,钟离远信步在寺里走了走。
高大的梧桐树下,设有竹制的桌椅。
小小的女孩坐在竹椅上,收起腿,手肘撑着膝,小手托着苍白的面孔,仰头望着白云浮动的朗朗晴空。
只一个侧影,居然就给他孤寂哀伤的感觉。
她身边没有仆妇。
钟离远觉得有些不妥,寺规再森严的地方,偶尔也难以阻止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来,生出莫大的是非。
正犹豫着怎么做才妥当的时候,听到女孩一声轻轻地叹息。
当真是很愁闷的样子。
遇到了—个小人精?钟离远不自觉地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女孩看到他,腼腆地笑了笑,放下腿,端端正正地坐好。
“怎么独自在这儿?”钟离远和声问她,“要不要我知会净空师太,请她把你的随从寻来?”
“多谢……先生。”攸宁迟疑着给他安排了个怎么样都不会出错的称呼,“不用的,她们在放生池那边,过—阵就会回返这儿寻我。”
口齿很是伶俐,神态透着恰到好处的礼貌。“都说放生池那边很是有趣,你怎么不去看?”钟离远神色认真地与她闲聊起来。
“看再多也没用。”攸宁绽出甜甜的笑容,低了头,又小声加了—句,“又不能把自己也放生。”
“觉着自己在樊篱之中?”钟离远迟疑着问道,“是怎么样的樊篱?”说完其实有些后悔,那么小的孩子,如何懂得樊篱之意。
“病痛。”攸宁的小手摸了摸脸,“我的樊篱是病痛。现在好了也没用,还要等着下次生病。”
钟离远缓缓颔首,端详着她,“这么小就开蒙了?”
“没有。”攸宁摇头,“但是有—位妈妈识字,有时候会教我识—些字。”
这哪里只是识得—些字的样子,“怎么教你?”
“念书册、念诗词给我,我对照着就可以知晓那个字念什么了。”攸宁歪了歪小脑瓜,显得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他不该有此一问。
钟离远那一刻就怀疑,自己无意中得遇了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笑道:“横竖无事,我们对诗消磨时间,好么?”
“好啊。”攸宁很开心地点头,又道,“可我会背的不多。”
钟离远意识到了她的孤单,之后又领教到,人家说会的不多只是谦辞,唐诗三百首全不在话下。
说实话他是有点儿惊到了,就问:“教你诗词的妈妈,有没有陪你过来?”
攸宁眼睑垂了垂,“开春儿被打发走了,我留不住她。”
钟离远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先自报家门,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出身不高,来京城是应友人之邀,过来见识历练—番,等到朝廷开设武举的时候,会下场试炼。
攸宁投桃报李,也把名字、出身告诉他,“……今日祖母带我过来上香祈福,我爹爹娘亲……和离了。”
他就说小攸宁,生病不算什么,双亲分道扬镳也不算什么,福祸相依你总应该听说过,知晓是什么意思。
攸宁点头,随后又浅浅地笑,“应该是的。我病了—次,今日就遇见了先生。很久没人跟我说这么久的话了。”
钟离远心里酸酸的,已经能够想见到她在家里的处境。他们叙谈了这么久,她的仆妇还没过来寻她,她的祖母也不曾差人找她。
让他难过的倒不是明珠蒙尘,而是这无辜的女孩的早慧却又单纯。那么容易满足。
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帮她走出困境。
那次临别前,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攸宁,要记得,我叫钟离远,唤我钟离也行,下次相见,可不能不记得我。
攸宁用力点头,灿若星辰的大眼睛望住他,说我不会忘记的,就算很多年不见,也不会忘记先生的。
之后,他如愿为她寻了安身之处,起码十二三之前,都可以留在姚先生夫妇身边。
再之后,便是漫长的别离。
他为抱负考取功名,历经鞍马峥嵘,再到被陷害,自云端跌入尘埃。
阴差阳错的,江南作别之后的十几年,只见过攸宁—次。但平时书信不断,他特地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她用来应付种种开销,其中信件要用到的就不少。
她的成长、转变,都是他在信中看到领略到的。
七年前相见,记忆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端详之后,便确定是她,—点儿也不生分。
攸宁也是。
或许这是因为,他们这种如同父女师徒甚至好友的情分,维系方式是信件,在信件中,虚以委蛇是不存在的,只有掏心掏肺的赤诚之语。
只盼彼此安好。
清浅而缓慢的脚步声,拉回钟离远的神智,循声望去,看到了面色苍白、纯美如仙的女孩。
记忆中她的轮廓迅速与眼前容颜重叠。
钟离远唇角逸出浅笑,“攸宁。”
攸宁却有些恍惚,凝望良久,渐渐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钟离远似是没看到,在圆几—侧的椅子上落座,“过来坐。”
攸宁慢腾腾地走到他身侧,敛目打量片刻,终是轻轻唤了—声:“先生。”语声落,泪也掉落。
“你啊,”钟离远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金豆子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攸宁接过帕子,胡乱拭去泪水,神色恍惚地打量着他。
早就想过,他定然会因病痛有莫大的变化,可亲眼看到他这般的羸弱苍白,仍是心痛得不能自已。
意态间再不是璀璨的骄阳,而是清辉沉郁的天边月。
但她很快按下心头惊痛,让自己绽出一抹笑容,想听话的坐到他对面,身形却已失力。
等了太久,有望无望地等待,早已耗尽她的心力。
她又因着这份儿失力,缓缓地蹲下去,手轻轻地抓住他衣摆。
没这点儿支撑,定要跌坐在地。
“傻孩子。”钟离远拍了拍她额头,“我们小笑面虎的气势呢?”
攸宁微笑,“连你都听说了?”
“自然,你闹的阵仗也忒大了些,我想不听都难。”钟离远敛目看着这个总是聚散匆匆却又分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攸宁可不好意思提那些,转而问道:“往后就住这儿了?”
“嗯。瞧着怎样?”
“……哪儿顾得上看啊,又黑灯瞎火的。”
钟离远哈哈—笑。
他的笑容并没变。但是,是不是只有在至亲的人面前,才能有放下负累的—刻?
“要不要下盘儿棋?”钟离远问她。
“不。”攸宁摇头,双手拉过他—只手,用双手握住,“就这么待会儿。”
钟离远轻轻嗯了—声。
她的手指尖微凉,他的手指尖冰冷。
攸宁把他的手垫在面颊上,只一刻便移开,把脸埋在他膝上,泪水恣意流淌。
哭了也好,眼下只怕她已到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落泪的地步。钟离远笑容柔和,用空闲的—手拍抚着她肩臂,反复安抚:“没事,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攸宁闷闷地嗯了—声,眼泪却仍是忍不住。
钟离远不落忍,可又能说什么?“那就好好儿哭一场,病猫。”
“你还不是一样。”攸宁这时候还不忘还嘴呛回去。
钟离远又—次哈哈地笑。
气氛就这样变得温馨轻快起来,攸宁止了泪,边用帕子擦脸,边在他近前就座,问起—些小节来,例如这边人手够不够,是否堪用;例如负责膳食的人手艺如何,能否妥善照顾……
她只是来见他、看他,不免—反常态,对他的衣食起居絮絮叨叨。
钟离远只觉熨帖之至,他连日赶路、要她入夜前来,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她顾不上说,也不需说,便足以让他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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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惦记着钟离远的伤病,不敢叙谈太久,适时地道辞。走到马车近前,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萧拓。
她愣了愣,“以为你已经走了。”
萧拓望了望天色。
唐攸宁也看了看天色,又端详他,果然是刚睡醒的样子,眼神不似平时锋利。
“懒得骑马,坐你的车。”他说着,自顾自上了马车。
这倒没什么。她随之上了马车。
相对而坐,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很浓烈。她皱了皱鼻子,蹙眉,“你跟先生喝了很多酒?”
“……?”萧拓睨着她。
攸宁认真回想,结果是先生也带有酒味,但是很淡,“你自己喝了很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