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观望了棋局片刻,手中棋子落下,漆黑长睫抬起,明眸一瞬不瞬地看住长公主,问:“殿下嫁过的人,是否亡于病痛?”
乍一听,这是本就不该提出的疑问:全京城谁人不知,长公主亡夫是病死的。可攸宁偏就有了这么一问。
她进门后滴酒未沾,谁也不能说是醉话。
长公主立时抬眸看了攸宁一眼,随后便是会心一笑,“他不是。与皇室相关的人,怎么个死法,还不就是那么一说。”停了停,又道,“我当初嫁的那个人,是禁军中一个五品官,出身寒微。成婚后他便辞了官职,做起了驸马爷,偏又人心不足,碍别人的眼,我瞧着也不顺眼。那样的人,也只有让他早些病故。”
“谢了。”攸宁喝尽一杯酒,喝完叹息一声,“陈年竹叶青被用来做赌注,倒是我如何都没想到过的。”
长公主笑道:“这是尊师喜欢的酒。”
攸宁和缓地道:“对。”
长公主手中棋子悠然落下,“私下里,原来你不是八面玲珑的人。”
“从来不是。”攸宁浅笑,手中棋子即刻跟上,抬手做个请的姿势。
长公主扬眉,由衷赞许:“果然好棋艺。”这种算度,她自叹弗如。
“过得去而已。”攸宁在这时抛出第二个问题,“先帝辞世的时候,殿下可在场?”
“……不在场。”长公主着实犹豫了一阵才回答。这份犹豫,不是因为作答艰难,而是先帝生死带来的回忆过于痛苦。
“在不在还不是一样。”攸宁笑容凉薄,又进一杯酒,即刻问出第三个问题,“殿下与钟离远,是否渊源颇深?”
长公主指间棋子本要落下,又迟疑了,抬眸审视攸宁。
攸宁亦正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
长公主即刻敛目,继续观望棋局,过了几息的工夫,道:“是。”
“多谢。”攸宁道,“眼前这局棋,殿下已无胜算。”明知结果的又是在当下的事情,她不愿意浪费时间。
长公主没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回棋子罐。
攸宁则取出一把棋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不同的位置,“殿下还能走的路委实不少,但我会走的路只有这一条。”棋局还有几种可能,她摆出的是长公主必输的一种。
长公主凝神默算,又现出了由衷欣赏的笑容,“果然是高手。”
“闲来经常琢磨的缘故。”赢了这一局,绝不是长公主棋艺不佳,而是攸宁乱了她心神、打乱了她下棋的步调。
“再容我讨教一局?”
攸宁无所谓,“行啊。”
“摆一局残棋怎样?”
“好。殿下选一局就是了。”
长公主亲手收拾了棋局,再摆上一局棋,趁着攸宁观摩期间,开始了新一轮的提问,方式效法攸宁:“上次皇上传召夫人,可是为着叙旧?”
听来很简单的问题,实则要确定的是皇帝早已留意攸宁。攸宁颔首一笑,“是。”
长公主喝完酒就又问:“安阳郡主罚跪宫中的事,是否与你有关?”
“是。”攸宁看清棋局,落子。
“钟离远是否已经回京?”
“是。”
“怪不得。”长公主轻轻叹息。
接下来轮到攸宁发问,她也不急,待彼此各落了几子之后才道:“永和公主十岁了,以前却一度被人遗忘,到了这三二年,才偶尔被人谈及。她幼年是否有几年并不在宫里?”
完全扯闲篇儿的态度,问的只是自己单纯好奇的事。长公主毕竟出自深宫,对这些自是了如指掌。
“是。”长公主笑道,“皇上那样的美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已做了母亲,有一度鲜少回后宫,在御书房忙到太晚了,也就在那边歇下,也不怪好些人动辄便忘了她还有个女儿。”
攸宁倒是觉得,皇帝不是刻意削减了永和公主的存在感,就是另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不论皇帝是怎样的,勋贵重臣外戚都会尽早考虑立储的问题。有女帝了,立公主继承皇位起码有一半可能。但那些是不需问的,长公主没可能告诉她,问了就是犯蠢。
此外,攸宁发现,长公主是那种会说话也爱说话的人,但对她,不定何时就会说一两句存心误导的话。
“殿下为何不在朝堂行走?”攸宁忽地话锋一转。
长公主笑得云淡风轻,坦然道:“我想的时候,别人不准,别人允许了,于我又已是无可无不可。”
攸宁顺着这话题问道:“来日若形势逼迫,会不会现身朝堂?”
“会。”长公主笑道,“你浪费了一个问题。”
攸宁道:“一时间也没别的好问了。”那就不如明知故问,避免言多必失,说着喝完手边的一杯酒,把酒杯放到一边。
“今日到此为止,我们专心下完这一盘棋,说说话。”
攸宁说好,待得一局棋走成和棋,又用了些点心,与长公主闲谈多时,方道辞回府。
她这边刚离开,便有一辆样式寻常没挂标识的黑漆平头马车进到公主府。
马车停下来,有女子身法轻灵地下了马车。
是安阳郡主。
长公主见到她,蹙眉道:“皇上让你在辽王府思过,给她个交代,你却怎么来了我这儿?”
“听说您要见唐攸宁,实在是心浮气躁,便遮人耳目地过来了。”安阳郡主狐疑地望着对方,“您为什么见她?”
“大周第一贵妇,我于情于理都该见一见。”长公主道,“只是下棋、说笑,没别的。”
安阳郡主蹙眉。什么第一贵妇,明明是第一德不配位的毒妇,这样腹诽着,又问:“我总觉得通信的事出得蹊跷,是否与萧拓有关?”萧拓看到她就烦,这是她不论如何也要承认的事。
根本就没往唐攸宁头上想。要是告诉安阳,她被攸宁算计了,不论何时、不管早晚,她都会暴怒。然而现在的时机太差,还是压一压为好。长公主笑着安抚道:“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帮你打探清楚原委,只是需要些时日。待得查清楚,一定当即告诉你。”
安阳郡主得了准话,神色稍稍有些缓和。
长公主把玩一会儿一枚玉石棋子,轻轻放回棋子罐里。有些人就是做棋子的命,这类人用起来,只要方法得宜,便会派上大用场。
当然,她心里也是有些懊恼的,怪自己百密一疏,以前忽略了唐攸宁的存在。那女孩,实在是棘手得很:试探许久的结果是,唐攸宁一时强势迫人,一时又委婉随和,行事没章法路数可言。也就是说,遇事不好估算出她会选择激进还是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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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锦瑟骑快马去了一趟兰园,交给叶奕宁一大摞公文卷宗,“好生看看,用心记下,当差用得着。”
叶奕宁木然地接到手里,“知道了。”
杨锦瑟又道:“皇上和萧阁老都说了,你起初当差未免吃力,不妨先帮衬我一段,这样也能时时指证我一些不足之处,你的差事则由我安排,先把好身手捡回来。”
“也好。”
杨锦瑟瞧着叶奕宁,有些恨铁不成钢,但终究能理解几分,就缓和了声音劝道:“打起精神来,心里再大的火气,若是没点儿实权,也就不能以牙还牙。”
叶奕宁知道她是好意,尽力扯出一抹笑容,“攸宁帮我请了太医,我每日都遵照太医的嘱咐将养着,不出十天就能痊愈。不碍事的话,我可以提前几日去当差。”
“那自然好。”杨锦瑟绽出由衷的笑容。
她很为皇帝高兴。皇帝惦记攸宁、奕宁已算得年深日久,如今总算有一个肯效力了。
沉了会儿,杨锦瑟到底没忍住,问道:“那个宋宛竹,你想怎么收拾?要不要我帮忙?”
叶奕宁想到宋宛竹那张虚伪的嘴脸,忍不住一阵恶心,却摇了摇头,“那个人,攸宁会帮我收拾。你我就不用管了,横竖手里的人没她动作快,招数应该也不如她想的有趣。”她要蓄力报复的是林陌。
杨锦瑟笑了,“数她鬼主意多,我自然知晓,只是怕她兼顾不过来。”
“那算个什么事?”叶奕宁扬了扬唇角,“宋宛竹在她眼里,分量兴许还不如萧府一个比较聪明的管事。”
“也对,她是真被磋磨出来了。”杨锦瑟拍了拍叶奕宁的头,“这些事你就不行,你看萧阁老那位最会躲清静的娘,现在就被攸宁哄得变了个人似的,像模像样地过日寻常贵妇的时日了。林太夫人那样的——”
“林太夫人那样的,要是摊上攸宁,早死了,死之前还得帮攸宁数钱。”叶奕宁笑一笑,“我也知道处事有不足之处,对谁都是相似的手段和态度,这几年,是生生把林家上下吓唬得听我的话,不认可我的,还是不认可。但那些人就是滚刀肉,我实在没有跟他们磨烦的耐心。”
杨锦瑟笑出声来,“我还不如你呢,听我娘一说家事就懵了。”说着拎起叶奕宁,“今儿我还算清闲,带我去逛逛园子,别总在屋里闷着。”
叶奕宁无法,只得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