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步步显露的锋芒(10)

晚间,攸宁破例去了三夫人房里用饭。

三老爷在外面有应酬,要很晚才回来,三夫人又惦记着宋宛竹的事,想听攸宁详细说说,便特地备了一桌席面,邀请攸宁一起用膳。

攸宁不是爱扯八卦的性子,眼前事却是早就应下的,也就笑着应邀而来。

用饭的时候,攸宁慢慢地把整件事讲给三夫人听。自然,少不得用杨锦瑟说事,省得让妯娌知晓自己手里的人着实不少。那实在没什么好处。

三夫人听了,兴奋莫名,“你和杨大人可真行啊,这就把宋宛竹塞进了林府做妾,还是一辈子别想爬出来的情形。”

攸宁就笑,“皇上应该会传召武安侯进京回话,到时候我再帮你打听打听,也就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嗯!我等着。”三夫人用力点头。

攸宁问起樊氏,“眼下是怎么个情形?”

三夫人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还在那儿死撑着呢,见到我一句话都不说,由着我安排大小事宜,居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攸宁失笑。樊氏不这样,又还能怎样呢?

同一时间,樊大老爷正为了樊氏与妻子拌嘴:“她都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你也不去看看,这算是怎么回事?”

樊夫人蹙眉道:“被打发到庄子上的妾室比比皆是,我们家里就有两个,也没见她们的娘家人专程去探望。”

“大妹妹的情形跟别人不一样!”

“是啊,不一样,不一样的很呢。”樊夫人明打明地说起了风凉话,“想当初过得多风光啊,俨然她就是萧府主母的样子,待得萧府三夫人进了门,又俨然是调教儿媳妇的样子,手把手地教人贪墨公中的银钱,弄得两个亲生儿子都看不下去了。”

樊大老爷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胡说八道什么呢?她什么时候贪墨公中的银钱了?萧家老三老四又怎么看不下去了?”

樊夫人哈一声笑,透着讥诮,“老爷有发作我的闲工夫,怎么就不知道派人去打听打听?萧夫人刚接手中馈的时候,看到的那笔烂帐可是出多了笑话。

“我也不瞒你,前两日在路上偶遇了萧三夫人,她跟我细说了一些事,说得亏她的小妯娌大度,要是换个人,早把她和我们家姑奶奶送到顺天府了。人家的意思就是,现在回头是岸了,没法子再像以前一样敬着她们府里的姑奶奶了,凡事还是照规矩来比较好。

“说到那兄弟两个,上回萧家老四过来的时候,跟我说话的意思就是,不论怎么样,也要去萧府一趟,若是见不到人,是情理之中,若是能见到人,不妨提点几句。

“当时我没仔细琢磨他的话,也没仔细琢磨萧夫人的做派,便走了一趟,是有些灰头土脸的,可人家也是真没做错什么。

“过去没人计较的事,翻过去也就是了,现在人家开始计较了,要过正经日子了,那我可不就得照规矩来。为了姑奶奶生出是非的话,往后我怎么打理家里的事?跟妾室晚辈说话还有底气么?”

樊大老爷听得脸色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那也不能不闻不问。这些年,大妹妹毕竟是没少贴补家里。”

“老爷要是于心难安,就把历年来拿的那些银钱还给姑奶奶好了。”樊夫人道,“横竖我是没经手过,也不知道你把那些银钱花到了何处。再者,那是萧府的银钱,老爷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妾室有多少例银你是不知道么?她怎么就能总贴补你?”

“银钱倒是有数的,一直给她存着呢,也是怕她两个儿子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周转不开,我能拿出来接济一下。”樊大老爷叹息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以我们的门第,她实在不应该落得个做妾的境地。”

樊夫人心说这是什么混账话?“当初确实是高不成低不就,可真要是低嫁了又能怎样?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做着堂堂正正的主母,娘家又不会不给她撑腰,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说到底,不还是姑奶奶自己认定了萧府?当初要不是她点头同意,就算是你,也不敢勉强她给人做妾吧?到这岁数了,老爷怎么还揪着那件事说?人家两个人有没有私下通信相见,甚而私相授受,便是我不敢猜测的了。

“私下里跟我念叨几句也罢了,要是让儿子儿媳听到,他们又不傻,定能想通这些,没人同情姑奶奶也罢了,笑话你们兄妹莫名其妙可就不好了。”

樊大老爷面色更差,却是嘴角翕翕,再也说不出话。

樊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喝起茶来。那个让她尴尬的烫手山芋,就快甩掉了吧?

她也承认,自己或许有些凉薄,可有什么法子呢?官宦之家从来如此,就要审时度势地行事,人能带来益处的时候就笑脸相迎,成了隐患的时候就得远远避开。

但凡樊氏的身份上得了台面,哪怕只是填房,她也不会这样。

翌日上午,樊夫人听说了皇帝昨日传旨到林府的事。

“明日就迎妾室进门?还赏了家规?”她问。

丫鬟称是,一脸茫然,一时间还没想清楚皇帝在唱哪一出。

“这样看来,叶奕宁倒是个人物。”樊夫人喃喃地道。

刚和离,首辅夫人就把她安置到了自己的兰园,皇帝又直接册封五品锦衣卫千户,到眼下,又明打明地告诉全京城,林府是个不成体统的门第——有两个地位最是举足轻重的女子,叶奕宁只要稳住心性,必然有着锦绣前程。

跟萧府已经没法子正经走动,那么,倒是不妨与叶奕宁好生来往着,最起码,能讨得首辅夫人一点欢心,什么时候在别家的宴请上见了,总能得到对方的礼遇。

樊夫人思量之后,吩咐丫鬟:“打听打听叶大人现今的情形,看送些什么礼品过去合适。”

丫鬟应声而去。

转过天来,到了林陌迎宋宛竹进门的日子。

林太夫人这两日心里快气死了,反反复复追问林陌到底怎么回事,他始终一言不发。

对于纳妾的事,她起先想着就一顶小轿把人抬进来算了。但是有下人提醒,说魏大总管那些话,等同于是传皇上口谕,皇上亲自做主的事,您不张罗一下,算不算抗旨?

林太夫人心里突地一跳,想着可不就是么,皇上摆明了是看林府不顺眼了,自己行事千万要谨小慎微,被宫里抓住把柄可就要命了。

于是,和族里的人商量了半晌,得出了正经操办但不铺张的结论,把正房的西小院儿收拾出来,稍微布置了一下,又定了三桌席面,杂七杂八加起来的花销,也就二百多两——要是场面再好看一些,就是抬举宋宛竹,又会惹皇上不待见。

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时候,有人唉声叹气地说,宋氏的八字,怕是与侯爷相克的,你瞧瞧,因为她闹出的这些事,哪一件上得了台面?万一连侯爷的前程都影响,那林家就是迎了个灾星进门。

林太夫人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有些慌乱地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就有人出主意,没事去找找寺庙道观什么的,问问有没有化解的法子。

林太夫人频频点头。

这日,宋宛竹进了门。

林陌在外院应承三桌宾客。

宋宛竹左等右等,等到夜深露重,也不见他回来。

他连让她敬茶那一节都免了。的确,没有主母,可不是还有他么?敬了茶,她才算是得了林家认可的妾室,他却……往后下人们会怎样看待她?

摇曳的红烛光影中,她坐在半新不旧的架子床上,敛目看着身上粉红色的褙子,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如何也止不住。

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以前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也不如现状更让她心惊胆寒。

母亲还没赶到京城,她就成了林府的妾,等到消息传回金陵,她和娘家都会成为金陵的笑柄。

而更要命的事情,是林陌那边——

前天晚间,她被他的心腹接到林府。

见面后,他凝望她良久,问道:“我还是先前那个问题,连翘指证你的那些事,你究竟有没有做过?”

她立刻摇头,慌乱地说我没有,绝对没有,是那贱婢被萧夫人收买,陷害于我。

林陌沉默良久,末了颔首,说这问题,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确定要这么回答?

她上前几步,到他近前,想把一些事情混淆一下。

林陌却是一摆手,“我不想听别的,只问你,做没做过,做过哪些?你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难道承认自己真的好高骛远,真的曾与武安侯私下来往许久?

林陌缓缓颔首,“好。今日你所说的,我记住了。可你也要记得,过了今夜,便不能改口了,日后便是想跟我说,我也不会再听。”

分明已经是起了疑心。

她就像是平白被扔进了热锅上的蚂蚁,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如若承认,他定会想法子到御前请罪,免去纳妾的事,到时她连他这个依仗都没了,谁都能踩她一脚,除了以死明志或是落发遁入空门,再没别的选择。

可若是不承认,他心里已经存了疑影儿,早晚会把她在金陵的一切查个底掉,冷落她是必然。

当时她又是哀求又是哄劝,说了好些话,全不奏效,他就像是没听到一般,因着一直没听到她给个确实的说法,疲倦地摆一摆手,说你回去吧,后天我迎你进门。

他让她进了门,她面对的却是这个情形。

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父母了。为着家里的颜面,为了能通过她得到的益处,他们如何都会帮她斡旋的。

林陌现在在气头上,只要能安抚住就行了。算算路程,母亲多说三两日后就进京了,到时候,一定能帮她在林陌面前说出合情合理的解释,他只要能够相信,日后也不会再追究。

至于别的……眼下已不是能展望长远的情形,能自保,能不从云间月彻底沦为地上尘,已是万幸。

同样的春末的夜,叶奕宁窝在院中的躺椅上,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出神。

攸宁给宋宛竹安排了一个非常好的位置。

是杨锦瑟特地过来告诉她的,当时她听着,也忍不住笑了,心里暖暖的。

杨锦瑟当时说,那只狐狸是真行,但凡手脚不干净、用姻缘祸害人的女子,她总有法子把人弄成男子的妾室。

是啊,前有唐盈,眼下有宋宛竹。攸宁处事自有一套自己的规则,是那种让开罪了她的人悔不当初、旁观者只觉快意至极的规则。

至于她,对这件事的感触,是说不清什么感触。

她恨林陌,而最恨的却是自己。

不管宋宛竹是怎样令人不齿的心性,不管宋宛竹曾怎样蒙骗哄劝甚至戏弄林陌,都不是林陌欺骗她这么久的理由。

他当初只要跟她说一句“我有过意中人”,她不论如何都会冷静下来,从缓行事。

他那样的人,认定一个人,大抵就是一辈子——她再怎样,也看得出这一点。

如果得了他的准话,她兴许仍旧会扶持他,但绝不会一头热的扎进去,与他相识不出一年便成婚。

但更可能的是……她会忍痛放弃,就此远离,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无大事绝不帮衬林家。

她当时想要的是一世一双人的光景,她以为自己得到了才会失去冷静理智和客观的。

如果不是谁的唯一,以她当时那个心性,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到头来,他是个骗子,她是个傻子。

而今的情形,皇帝终究待她不薄,先前她还以为,又要挨一通板子,被发落到偏远之地,做一份永难出头的苦差。

她是六岁那年到了皇帝跟前,那时她尚未入宫,还是黎家大小姐。

接受种种堪称惨无人道的训练的时期,她和很多同伴一样,是打心底地怨恨皇帝。不明白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子何以有着那样残酷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