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夫人闻讯,也折回了先前的屋舍。她进门的时候,萧拓和樊大老爷已经落座。
萧拓对她打个手势,示意她落座。
樊夫人笑着对他欠了欠身,落座后,见几个人都不作声,觉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只好出言问樊氏:“还没商量出个结果?”
樊氏不言语,老太爷只一味喝茶。
萧拓问道:“在商量什么?”
樊氏实在有些不明所以,面上则是照常回话:“商量着我们家姑奶奶的去处,看是去家庙还是回樊家。”
“原来是为这事儿。”萧拓淡淡地道,“原本我的意思是,让老太爷把家母和我们兄弟几个分出去,他和樊氏过。”
“……”樊大老爷和樊夫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的眼色从震惊变成了哭笑不得。萧拓倒是会说,那不就是一家人把老太爷和樊氏赶出去么?
樊大老爷干咳一声,“那样终归是有些不妥当,于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要面子做什么?”萧拓笑笑的,“我们家老爷子早就看开了,不稀罕那玩意儿了。”
樊夫人垂了眼睑,掩去眼中更浓的笑意。
“说什么呢?闭嘴!”老太爷呵斥萧拓。
樊氏望了萧拓一眼,心里一阵阵发寒:萧拓刚才的话,绝不是开玩笑,他真干得出来。可要是那样,她和老太爷岂不就要成为天下皆知的笑话,凭谁都能作践?到时候,樊家恐怕连做样子为她出面的闲情都没有,只会在她一把年纪的时候,把她逐出家门。
至于眼下,她若是不痛快地做出选择,他恐怕就要逼着老太爷把她寺庙落发。这会儿,可就已经在人前不给老太爷面子了。
有些人的情意,要在生死攸关时展露的淋漓尽致,成为佳话。
有些人的情意,面对生死攸关时,才知那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活着,哪怕只是比起更坏的情形稍稍好一些。
樊氏属于后者。对老太爷的不甘愤恨,比起可以想见的灾难,无足轻重。
她站起身来,对萧拓、樊大老爷、樊夫人深施一礼:“劳烦你们费心了,我去家庙,还望阁老成全。”
早这样不就结了么?干嘛非要见到萧拓之后才认头呢?樊夫人腹诽着。
萧拓颔首,“行。明日我派人来送你过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结伴往外走的时候,樊大老爷低声对萧拓道:“舍妹贪墨的那些银钱,樊家愿意帮她如数奉还。”
“得了,”萧拓道,“犯不上,当我没事儿就请你们爷儿几个喝酒了。我们只是受不了上了年岁的人还折腾,没别的意思。”
樊大老爷心里五味杂陈。人家萧府要的,不过是一份安生日子罢了。
萧拓大步流星地走到坐骑前,飞身上马。
樊大老爷拱了拱手,“阁老这是——”
“回内阁,”萧拓道,“出来瞎逛一天了,该去忙点儿正事儿了。走了啊。”语声未落,已策马离开。
樊大老爷笑出来:大家都下衙了,首辅大人倒要回值房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转身辞了垂头丧气的萧老太爷,他与樊夫人共乘一辆马车,回往家中。
樊夫人见他笑呵呵的,不免问起。
樊大老爷就跟她提了提。
樊夫人也笑,又不免唏嘘:“终归是手中的事情太多了,一想都替他累得慌。”
“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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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晚照,彩霞光影笼罩着京城的大街小巷。
林陌下了马车,身影融入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
他还不想回府,要去一个书局瞧瞧。
无意间一瞥,脚步停下,视线凝固。
一个摊位专售各类面食和一些小菜,一张残旧的桌前,围坐着叶奕宁和两个男子,各人面前一大碗面,桌上摆着糟鱼、火腿等几样下酒菜。
两个男子亦是锦衣卫。
三个人唏哩呼噜就着菜吃几口面,说一阵话,两男子不时逸出爽朗的笑声。
叶奕宁也在笑,笑容璀璨、澄净。
那人极美,那笑也极美,引得人频频瞩目。
叶奕宁不当回事,一名锦衣卫却担心有人不开眼,跑到她面前胡说八道,便亮了亮锦衣卫的腰牌,冷声呵斥:“看什么?活腻了不成?”
锦衣卫差事繁多,平日可哪儿走动,更不乏着飞鱼服、在腰间佩戴腰牌的时候,是以,不认识他们这个标识的人真不多。
便有几个人连连作揖赔罪:“打扰上差了,小的这就滚。”
叶奕宁则不在意地笑笑,端起手边的酒杯喝了一口,动作优雅又透着磊落。
然而这样的叶奕宁,是林陌所不曾见过的。
分离不过数日,她已经可以由衷地笑,可以与同僚打成一片。这认知让他心头泛酸。
难道她真的已经不在意他了?——凝视她良久,她竟也未察觉。
被人无意中撞了一下,林陌回过神来,举步之际改了主意,转身走向等在街口的马车。
叶奕宁那边,正跟两个同僚说着晚上的安排:“晚间要去诏狱,提审俩人犯。这事儿我不大在行,你们可得照应着些。”
“好说,没事儿请我们吃碗面,喝点儿烧刀子,什么都好说。”一个男子笑道。
另一个正在吃面,含糊地嗯了一声表示附和。
“你们倒是容易打发。”叶奕宁端起酒杯,“吃吃喝喝的管够,改日请你们去最好的酒楼。”
“爽快!”两男子笑着与她碰杯。
那边的林陌神思恍惚地回了林府。
下了马车,往书房走的路上,只觉得氛围很是嘈杂,让他愈发心烦。
他唤来管家,“这几日怎么总是乱糟糟的?”
管家很诚实地回道:“太夫人觉着以前很多下人只对夫人——不,只对叶大人忠心耿耿,亲自打发走了,又指派了管事从牙行那边选了不少新的下人进府。那些人刚进府,还需人悉心管教一段时日。”说完迟疑了一下,忍下了未尽之语:其实太夫人看他也不顺眼,估摸着早晚也得把他打发走。
林陌黑了脸,“新来的打发走,走了的那些,给我请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管家立时精神一震,“是!”
消息很快传到了内宅,太夫人心口一阵发堵,匆匆来到外院书房,进门后望见儿子阴沉忧郁的面容,质问的话便哽在了喉间。
林陌的视线从手中公文移到太夫人面上,“为了下人的事来的?”
“是啊。”太夫人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一些,“我刚撂下的话,你怎么全给我否了?”
林陌反问:“下人没有不规矩的,您何必打发走?”
“可那些以前都是对叶氏忠心耿耿的。”
林陌皱眉,“下人不对主母忠心,对谁忠心?您能不能消停些?以前清苦的时候,连三四个婆子都管不住,忘了?”
太夫人着恼,语声拔高:“你这是什么话?合着我这几年都白活了?只顾着享福,就没长见识?”
“这是两码事。人各有路,见识眼界也就各不相同,我现在要您给我盘几笔账,您成么?”
“……”太夫人嘴唇直哆嗦,眼角现出水光,“好啊你,真是出息了,开始嫌弃自己的亲娘了,我把你拉扯大,就是为了看你的脸色?你心里不痛快,就要跟我找辙?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了?……”长篇大论地诉起苦来。
林陌看着母亲的嘴一开一合,心神却又陷入了恍惚,回旋在耳边的语声变得越来越遥远。
他不在家中的时候,他看不到的时候,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待奕宁的?
不知道。
她从未抱怨过母亲任何不是。反倒是母亲,隔三差五就跟她数落奕宁不把她放在眼里,行事强势又强横。
满腹文韬武略的女子,是如何忍受着这般琐碎枯燥的时日?
说来说去,不过是出于一份甘愿,不过是因为她对他的深情厚意。
而他,辜负了她,伤得她无以复加。
在心里哀凉一叹,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太夫人居然还没数落完。
林陌打断她:“您数落归数落,府里的事要听我的,等到下人全回来当差,里外的事由管家管着。当然,您要是觉着家里仍是过得太不错了,那就由着性子跟下人摆谱耍威风。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惹不起躲得起。”语毕,开始凝神批阅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