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望着一行人离开,视线瞥过安阳郡主的时候,略停了停。
往回走的时候,萧拓问她:“有没有需要特地交代的?”
攸宁想了想,“我瞧瞧具体的章程,到书房说。”
萧拓转身唤管事去取账目。
着手丧事,着手最不希望走的人的丧事,实在是一种折磨。
可他又不能不问她的意见,不然等她发现不满意的地方,心里只能更难受。
但是还好,起码她看起来还好,认真地看各类开支的单子,冷静地与他商议一些事项。
随后,两人一起用饭,攸宁说道:“现在不知道多少事等着你,你只管去忙。这边的事安排妥当,吩咐下去,你大可照常度日。”
萧拓现在的确是千头万绪:军国大事不能拖延搁置,偏生皇帝自从听闻钟离远病故之后,便无法处理政务,全权委派给他和内阁,连只有她可用的御笔印章都派魏凡交给了他;这边的攸宁和钟离悦,他又着实不放心。
无奈之下,只能让内阁选出需要抓紧批示的折子公文,一概送到竹园,并唤几名幕僚过来,一起看折子,一起商议着拟出批示的内容。如此,能节省不少时间。
“你就别管我了,我能安排好,近日都能留在这里。”萧拓说,“迟一些好歹睡一觉,这两日都没见你阖眼。”
攸宁点头,“我会的。”
“我去跟幕僚议事,有事随时派人去知会我。”萧拓看着她,迟疑地道,“想不想去内宅,让阿悦做个伴?”
“不。”攸宁一口拒绝,“我头脑正乱着,要想清楚一些事,谁都一样,没事别往我跟前儿凑。”
“……”得,把他自己也搭进去了。萧拓没辙地颔首,说好,举步出门去。
攸宁在书案前待了一阵子,亲手归拢了案上散放着的东西,仔细地瞧过钟离远用惯了的文房四宝。
她唤来筱霜,“把近来我没看过的信函都取来,明日我要看。”之后便在躺椅上歇下。
筱霜见她只盖着一条毯子,哪里看的下去,去里间取来一条簇新的锦被,替换下薄毯。
“你去厢房歇着。”攸宁说。
“不,奴婢就在外头服侍着。”筱霜态度坚决。
攸宁看了她两眼,起身下地,“你睡这儿。”自己去了里间。
筱霜其实还想问她,这两日有没有按时服药,却实在没那个胆儿。把夫人惹得不耐烦了,一准儿把她打发回萧府。
她寻来安息香,点燃后放到里间的屏风前——不敢进去。
在躺椅上睡下,好一阵,她聆听着里间,什么声音都没有,加之夜色已深,渐渐放松下来,闭门睡去。
攸宁倒是真睡了一觉,但是没多久就恍然醒来。
起初很是茫然,忘了身在何处。
等到回过神来,就撕心裂肺地难受起来。
辗转反侧一阵,实在躺不住了,她起身穿戴整齐,把长发利落地绾起。
绕过屏风时,留意到了小铜炉里的熏香。
筱霜睡沉了。这两日她又何尝不是劳心又劳力,是以,这安息香对攸宁的作用没多大,倒是能让她能睡个好觉。
攸宁又去寻了一条薄被过来,放轻动作给她加盖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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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子时。
灵堂全然安静下来,室内只有萧拓,门外是值夜的小厮护卫。
茶几上有一壶酒,是北地的一种烈酒,钟离远这两年最常喝的。
萧拓一面自斟自饮,一面望着棺椁出神。
要到这样的时刻,他才能安安静静地放纵心绪,追思至交。
结缘的时候,两人都是京城风头最盛意气风发又文武双全的少年郎。
没可能不投缘。
只是文武不同路,各自拜的师座自来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又正被各路人盯着,过从甚密会被扣上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先帝那个混帐东西,惯会听信谗言,一不高兴就会把他们打回原形。是以,人前相见便只是淡然相待。尽兴畅谈,需得费点儿心思安排。
钟离远其人,是心思最干净行事最磊落的人,闲来常对一些孤苦之人伸出援手,有恩于人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大抵亦是因此,他在听说那些事情之后,不曾注意到攸宁——人过得好,情形不尽相同,人过得不好亦是如此,总会有比你更倒霉的。
况且,闲谈时钟离远也从不说这些,他也便无法知晓攸宁在钟离远心里的分量。
同在京城的时候,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助皇帝夺位。
皇帝因此有了破格提携他们的理由,给钟离远军权,给他涉及诸多政务的机会。
钟离远蒙难时,是他又一次陷入长久的焦虑愤怒——之前一次是黎家覆灭,恩师师母惨死。
然而时机不对,他在朝堂的地位仅能说是站稳了脚跟,并非不可撼动,况且那时他终究还算是个文官,便有诸多文官觉得他为武官斡旋的行径莫名其妙。一个个的,都认为狡兔死良弓藏是定律。
他要皇帝给他时间,给他彻查案情的权利,皇帝却是不知何故,始终犹豫不决。
他被逼急了,说黎盈,我能杀昏君,就也能反了你。
皇帝目光哀凉,说那多好。
他去北镇抚司见钟离远,说我就等你一句话了。那时真是不想好了,做好了不得善终的打算:造反两次最终称帝也就罢了,好歹是能自己掌天下大权,有个二三十年的时间,不愁将基业完全稳固下来,可他又无意于此,抱负从来不是这个——皇帝是用人的,权臣重臣是做实事的,他只想做后者,不图青史留名,只为着不负一身所学。大不了,他把自己逐出萧家,不连累家族也就罢了。
钟离远却跟他说,你让皇上看着办,我估摸着是死不了,但也活不痛快,便也有了以图来日的机会。
那时的他,那时的萧兰业,看着伤痕累累仍然笑得云淡风轻的钟离远,对着他如三月暖阳般的笑容,眼睛有点发热,再多的反对、气闷,也强行消化了,说好,我暂且听你的。
钟离远又叮嘱他,我获罪之后,必然数年不得领兵,而内外的忧患却会更重,你此刻起就要做准备了,准备取代我在军中的地位。兰业,你不是为皇上为官,是为了将士百姓。
后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案子弄成了糊涂官司,钟离远连番降职,在时阁老等人强烈的坚持下,被派遣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地。可是这样一来,便等于是朝廷默认了钟离远有罪。
朝堂之上最令人痛心的,不过就是这等的虎落平阳、明珠蒙尘。
两地相隔,常有书信往来。他竭尽全力地帮钟离远打点好那边上下人等,钟离远始终不遗余力地劝服他免焦躁,少杀戮,多宽仁。
没有这等的良师益友,他恐怕早已活成了世人眼中的佞臣,最起码,挟天子令诸侯的事儿是干得出来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就像钟离远说过的,一个佞臣拼力护助的人,便是同一条道儿上的。
又说我倒是不在乎,但你又何苦?你的家族手足何辜?我不认为自己的命不值钱,却也没金贵到连累一个门第的地步。你铁了心犯浑的话,得先把我和你逐出各自所在的门第,和一众忠臣良将撇清关系。
好吧,别的也算了,他把自己弄成耍单儿的,还能成什么事?和那些乌合之众狼狈为奸么?还没怎样,自己就先气死了。
钟离远最后的那段日子,两人时不时说一阵子话。
钟离远说,你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晨间还与你谈笑风生的人,晚间便殉国了,这类都是常事,真不该有什么看不开的。
他说是两码事,不一样。
钟离远笑说,到头来,骨子里原来还是文人,你可别一根儿筋。
他也笑了,说轮不到我一根儿筋。
钟离远默了会儿,说如今的攸宁,我是真管不了,她要是任性,你多担待,有一日她打定主意负你的话,也别强留,你越跟她强势,她越是铁了心行事,不如徐徐图之。
他说答应你,我懂,我会。沉了会儿,又半开玩笑地问钟离远,看得这么通透,是不是也曾经历?
钟离远笑了,说是,也曾经历,更已放下,人活一世,你我这样的人,不能只为了一份情意活着。
他说对,照常理是这么回事儿,但我不好说。
钟离远笑得眸子都灿若星子,说那就对她好一些,就算她是块顽石,长期小火焐着,心也就热了。
他颔首,说明白,我只能这么想,尽力这么做。
钟离远的笑容中便又多了一份心安。
他也仍是笑着,心弦却似被一只手猛力撕扯着。不是因着至交大限将至,他不会说这种话题,钟离远亦不会这样循序渐进地叮嘱他如何对待攸宁。
钟离远对攸宁意味的是家,是亲人。他不在了,她也就真成了没有家园没有亲人的孩子。
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最为熟悉的脚步声趋近,萧拓敛起心绪,转头望过去。
攸宁走进来,对他弯了弯唇角,“你也在。”
“嗯。”他问,“有没有睡一会儿?”
“有。”攸宁上了三炷香,把长明灯拨亮些,随后跪到火盆前,慢条斯理地烧着纸钱。
“要我避开么?”萧拓问。
都是一样的,明明离得这么近,白日里却连不被打扰地缅怀的工夫都没有。
“不用。”攸宁说道,“我们一起在这儿,他若能看到,会很高兴。”
“我也这么想。”萧拓又倒了一杯酒。
攸宁闻到酒味,问:“好像是哥哥喜欢的酒?”她倒是不介意他如此。人走万事空,怀念的方式实在不需拘泥于寻常规矩。反正都一样,不能换得人回还。
萧拓嗯了一声。
“回头记着多给他送一些。”
“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