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时你特喜欢听我编故事,我不像他读过那么多的杂书,就只能给小时候看得烂熟的童话上加一个黑色的罩子,你吓得发抖却支起耳朵拼命想听清楚的样子让我特开心。不过自你走后,我就很少再编故事了,从第十二封信起,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
记者是人间最古怪也最危险的职业,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那天我接到委托电话后就动身前往一个叫作“卜城村”的小地方——小到地图上没有标注,用手机也无法定位。长途车的颠簸几乎让我把本就补丁摞补丁的胃从嘴里吐出来。
不过很快我就得到了补偿。卜城村地处偏远,但那巨大的圆形土楼着实壮观。四层楼高的庞然大物仿佛是自天空落下的泥指环,深深地嵌入地下。我捏着地址呆立在巨大的门廊下,仿佛一只见到了蚁后的迷路小蚂蚁。
连说带比画之后,警惕的守门人终于带我进村。站在土楼内院中抬眼望去,整个建筑如水波般圈圈漾出,每一层都密密地排列着几十上百间住房,我跟随着守门人旋转上行,逐渐失去了方向感,仿佛在一步步贴近太阳。
我要找的人看上去与当地人相貌不同,她皮肤白嫩,眼角虽爬着几道细纹,但美目朱唇,风韵动人。她自称盈盈,这与信息上有些出入,不过我倒是丝毫不担心找错人,因为跟她同居的人特点太过明显,整个村子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那人瘦小的身躯蜷缩在藤椅上,一双眼睛似闭似睁,鸡爪般的双手和麻秆样的双腿都标明了他“废人”的身份。他的一头稀疏而花白的头发留成前朝的发辫式样,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她称呼他“高爷爷”。
我写得太详细了。给你写信我总是恨不得榨光脑汁。我是你的眼,但愿你也是我的。
天色已晚,我并没有表明来意,只按计划说明了自己从那家经常给她汇款的书店来。盈盈很默契地没有追问。楼下“波纹”中心的院落或广场上,村人不知道在搞什么庆典,火把通明,歌舞阵阵。从十几米高的三层望下去,一座类似祠堂或者祖庙的建筑在火光中半隐半现,看来这里的居民喜欢与先人的灵魂同乐。
盈盈帮我找出一身当地服装裹在身上,一起下到院中。我这才发现,当地人虽皮肤黝黑但却并不瘦小,个个拥有令城市上班族羡慕的健美身材。盈盈话很少,我跟当地人语言不通,始终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庆典,但是桌上地上摆着不少好酒好肉,大家又热情地端来焦香的竹筒饭和诱人的肉丸,我虽脾胃一向糟糕,也忍不住吃下不少。
接着是一种看上去很激烈的集体舞,舞者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上天入地,配着时而沙哑时而嘹亮的歌声(其实更像喊叫),连躲在后排的我都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借着火把的光亮离开人群回屋时,我问盈盈这究竟是什么节日,她很平静地说不是节日,是村里的一位长老去世了。我当时想,这风俗大概与客家“丧儿贺”之类相仿的吧。
进屋后盈盈没有点灯,高爷爷似乎坐在那里没有移动过。她用手帕擦了擦老人的嘴角,优美的侧脸被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出亮边,她说她知道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就像此前来过的许多人一样,但我找错了人。她的双胞胎妹妹小青已经失踪了十年,而她自己,只是个“没有身份的人”。这些年收到的汇款她都存了下来,如果需要可以交给我替她交还店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她说,她在说谎,她没有双胞胎妹妹,她就是小青。
她离开了老人的身边,双手扶住灶台(这个房间的布局古怪,老人的卧榻面朝灶台与厨具,而她的小床则摆在里屋)说,其实错的是我,她真的有一个妹妹。
那她一定早死了。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有些颤抖的声音。
更长久的沉默,除了窗外渐转苍凉的歌声和高爷爷的鼾声,我们两个静默如尸体和它的影子。
终于,她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可以问她任何问题,只要我保证自己不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