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
松阳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
“嗯,”他说,“我回来了。”
这边银时在努力刷好感,那边柳生与矩在自闭。
他当然查了松阳的资料,从祖宗十八代开始查,凡是幕府能查到的东西都查了一遍,结果让他非常挫败。这人居然真的有明确的资料,包括三百年前就在此定局的情况。他能查到最开始祖先作为武士被召来京都的信息,也能查到几代后的家主因为受伤离开军队,转而买卖衣物,再到开摆件店和首饰店,最后则是家道中落,到松叶这一代已经没什么钱财——明确得要命,一丝错漏都挑不出,唯一的问题就是……
“他的父亲吉田衰太郎失踪过一段时间。”与矩按着资料,无可奈何地对自己的父亲柳生敏木斋说,“然后查吉田松阳的话应该是当年的这个……连失踪都能对应上,恐怕真的是吉田松叶的父亲。”
敏木斋抬了抬眼。
“但是,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到底是怎么突然又拿回刀、开始练武的?”
“不是儿子。”
“啊,什么不——”
“恐怕那个父亲的失踪才是伪装的。”敏木斋回答,“那不是虚的儿子。无论他为什么这么年轻,那都是他本人。……无论怎样像是换了一个人。”
与矩吸了口冷气。
“虚就是那种人。只要你目睹过他,你就能认出他。身体、灵魂和刀都会记住那种感觉。”敏木斋难得严肃地开口,“刚才你对他那几下,我已经完全确定了。那种反应速度和战斗方式,好像完全不介意是否会受伤的态度……你也注意到了吧。你最开始伤到了他的肩膀,但他之后的行动和表情好像那里根本没有伤口一样。那就是虚。”
“但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已经与他交恶?”
敏木斋无所谓地耸耸肩:“就算是虚,现在也多半不打算与我们为敌。他藏了这么久,本来就该是想过普通的生活,来袭击我们的话,只会让他再次被追杀。所以只要我们不开口,他也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在帮他掩藏。装作不知情卖他个人情也无所谓……”
但是。
敏木斋看了看廊外的蓝天,在心里说。
……但是,那群人到底怎么和虚有了关系?虚会普普通通地交友吗?感觉很……
很难想象啊,虚会露出那种表情。
那种表情。
指一边做饭一边无可奈何地看某个肋骨都断了几根的人躺在床上喊痛,再小心地把粥吹凉喂给他。
“要死了,阿银要死了……呜呜,松叶你可千万不能抛弃阿银,阿银要死了呜……”
松阳娴熟地揉揉他的头发,三勺粥一小块糖地喂他吃饭:“五大口,再喝五大口就结束……不行,这口太小了,还有三口——来,最后一口——好。”他把喝空的碗放到一边,帮银时盖好被子,“那银时先休息吧?要讲睡前故事吗?”
银时斜眼看他。
怎么回事,可恶,这种感觉也太那什么……
太松阳了吧。
……算了。
银时懒得想那么多,他全身都疼,正好有个很适合撒娇的人在身边,他只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人睡,睡着睡着还要扯人家头发,每次都是松阳无可奈何地一点点把头发从他手里抢出来。
那时候可真是喜欢折腾松阳啊。
要是知道……他一定会对松阳更好一点的。
银时垂下眼,往被子里缩了缩:“提供陪护吗?”
“可以帮你刷牙哦。”松阳无可奈何地收碗,带着热毛巾和牙缸水盆帮人洗漱。银时像具尸体一样被他随便摆弄,目光垂在对方手腕。
“对了,你是不是伤到肩膀了?”
“啊,没有。只划了衣服。”松阳随口回答,“好了,安心睡吧,银时,我——”
“给我看看。”银时抓住他的袖子,满脸严肃,“至于你为什么会战斗这事,我明天会记得问你的。”
松阳心虚地别开眼,假装没听到后面的问题,抬手拉开衣襟,让银时看自己的肩膀。
银时:“……”
他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就这么解开衣服,室内没有开灯,只有走廊里透来的灯光落在松阳身上,躯体的线条是亮的,而肌肉的弧度是暗的。这具躯体正在被龙脉力量影响,越发贴近原本虚的躯体,因而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瘦弱。至少现在看着是相当匀称的——肌肉还不是特别明显,但线条已经清晰可辨,每一道弧度都绝不冗余,在微弱的灯光下有种属于人体的美。
单纯的美感。毫无掩饰,也毫不羞耻,望过来的绿眸平和纯粹,不杂丝毫异样,反而让银时显得思想污糟。但他不能不污糟——他看到对方的肩膀,看到肌肤和贴近皮肤的血管,也看到胸膛处的阴影和没入衣襟的线条。他的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吞咽唾液,脑子里一片嗡嗡声。
不行,他本来就受伤了,这样下去他会失血的。
那个笼在一片微光里的、温柔到梦幻的人眨了眨眼,轻声问:“怎么了?”
银时梦游一样抬起手,碰到对方的肩膀。那里光洁一片,确实没有伤口。
“啊……不,我……啊……”
“痒。”松阳拍开他乱晃的爪子,“好了,放心了吧?可以睡觉了吗?”
“陪我睡觉。”银时脑子都没转,思路卡顿地来了这么一句。
“好好,等我一下。”松阳笑着起身收拾毛巾水盆,而银时就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眨眨眼,再眨眨眼——
等一下他要求了啥?!
躺在被子里的银时迷茫地看着对方又走回来,翻柜子拿了银时自己的睡衣,在他面前换上——等等这个超纲了,超纲了!
松阳获得了一只表情呆滞目光发直的银时。
“怎么了,”这人还伸手将自己的发丝从衣领里捞出来,让它们自然垂落,“在看什么啊。”
“我……你……我……”
“快睡吧。”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每个角落都在勾引银时的松阳伸手抱住对方,“晚安,银时。”
晚是晚,但完全不安啊。
所以说你为什么这么自然地就穿我的衣服……而且这算什么啊,男友衬衫吗,是这种东西吗……来个人救救阿银啊喂,阿银要不行了……不要这么自然地抱人啊,你当你是我什么人啊……救命,救救我……
松阳非常自然地就那么把银时的脸按在胸前,抱孩子似的抱着他。但银时现在不是孩子,倒是小银时非常孩子地激动起来。
不,安静点,所以说不要因为长得像就觉得他真的是松阳啊……可恶为什么要这么自然地来抱阿银,阿银要疯了啊……
但是你亲过他,这个想法突兀地跳进银时脑海。
你碰到过。你尝过那双唇,你知道亲吻对方的感觉。那不是挺好的么。
……有点想看这个人因为亲吻脸红的样子。上一次应该算是出乎预料吧,但对方依旧游刃有余得令人不爽。想去打乱那份平静,把这个人紧紧抓在手里,看到平静之下的深渊,然后……
然后抚平,保护,背负,为对方铸就新的平静。
也许,他只是想把自己融进对方的生命里。
“……现在就和我说说吧。有人教过你战斗吗?松阳离开天道院之后,你是不是……被什么人带回去之类的……”
在怀疑他被天道院带走了吗。
“就是……有没有,我是说,比如说要你替他做杀手啦,之类的……”
“银时很介意杀手吗?”
“不不不我不介意……我,咳,我是说你有没有。”
“……”
有,但银时现在问的这个方向实在太错误,松阳都没办法开口解释。
银时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他们强迫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谁敢强迫他啊,他愿意当天道院首领是因为德川家康,他要是真的不愿意,他一个人能清空天道院。
“只练武?”
“呃……”
“也学杀人?”
“嗯……”
“你杀过人吗?”
“唔……”
银时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将对方的手指拢在自己掌心。
“我也杀过。”
“……”
“所以没关系的。杀人啊,保护不了谁啊,失去啊……我都明白。很痛苦的话,和我说说也可以。一个人憋着才是最难受的。”
那你呢?
你不是一个人憋着吗?你不是独自承受着吗?你……
松阳的声音堵在喉咙里。他没资格去问,就算天下人都能问,唯有将这重担交给他的松阳本人不能问。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银时抓抓头发,“我也不是非要听……”
“杀过很多也可以吗?”
“……”
“就算毫不怜悯地杀过很多,就算把杀戮当普通任务、把剥夺当理所当然,对老弱妇孺都能下手,也可以吗?”松阳的声音在黑暗里幽幽响起,银时忽然想看对方的表情,但对方抱得更紧,让他没办法抬头。
“就算母亲抱着孩子恳求,也毫无波动地挥刀;就算儿子哭着说‘父亲最多只能活几年了,他不会复仇,让他走吧’,也只是立刻了结对方……将世家的宅院付之一炬,将平民的草屋彻底掩埋,不留一个活口,甚至尸体都要处理掉……这样也可以吗?”
“你……”
“银时啊,”对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像那笑意永远不能从他脸上抹除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向纯粹无辜的死者道歉呢?到底要怎样才能洗刷这种罪孽……”
不可能的。
这种罪是不可能洗刷的。就算偿命都不够,要被千刀万剐几百次才能解他人心头之恨吧——
可那又如何呢。
就算这样他也不会死。就算这样……早在他犯下罪孽之前,他就已经被这样惩罚过了啊。
一死不足平民愤,那死几百几千次呢?要是死个多少次就真的能赎罪,那他可真是赎得彻彻底底。
“我啊,在战场上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银时却回答,“你说,刀这东西,是多么罪大恶极啊?取了那么多活生生的性命,却毫不愧疚,依旧可以轻易切割肢体,依旧可以杀死下一个人——你说,刀这罪,该怎么赎?”
“……?这不是‘非我也,兵也’吗。刀又没有意志,何来的罪?”
“那持刀的人呢?所有士兵,无论这一边还是那一边的,都杀了很多人吧?”
“一边是接受命令,就算不愿也不得不去做;一边是反击,自卫当然没有问题。……要我说的话,前者中真心愿意去杀戮的那一部分是有罪的,单纯服从、害怕抗命后果的,要说罪……”
“应该由下令的人来承担,对吧?”银时冷不丁蹦出一句,“人不是刀。人有意志,所以杀戮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一定是有罪的。但要我说的话,不去指责下令的人,而去指责服从的人,这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要清算罪,先从将军算起,将军的命令要你一个麾下的杀手担责,那可真是将军特权啊。”
他的声音里透着令人心惊的、明目张胆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