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宜脚步慢慢停住,一处熟悉又没那么熟稔的寂静院落映入众人眼帘。
她一只手搭在这颇有些陈旧的朱红色院门上,终究还是没有推门进去,只是脚尖一转,走到一旁的院墙下,抬眼望着上面稍微探出来的玉兰树枝。
大朵大朵的花似乎已经谢过一轮了,此刻上面结了几小个纯白可爱的花苞,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之下,仿佛隔日便会绚丽绽开。
“辛夷喜光,但只在冬后初春才会开放。如今已是盛夏,原不该有第二茬花苞,现下却结满枝头,也是一桩奇景了。”
远处,传来一阵声线平静且清冷的男声,虞幼宜一怔,细弱的眉头立刻蹙起,向一旁被院墙挡了月光的暗处看去。
白蔷和湘竹等人立刻十分紧张地握紧了手中提灯,有股随时会冲上去打人的气势。
随着那一句语毕,院墙另一侧尽头的暗处缓缓走出一位身姿颀长的男子,慢慢出现在银白月光之下,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比白日里看着要柔和了一些。
虞幼宜握紧手中的折扇,眯眼看了半晌,随后有些无奈地轻吐出声。
“庆王王爷虽然是圣上心腹,但夜半潜藏在臣子家中,仍旧不大妥当,有伤皇家体面。”
那双狭长双眼微微眯了眯,似乎是笑了一瞬,随后虞幼宜听见蔺泽的声音响起。
“原本也不想这样,只是白日里虞大姑娘似乎甚是忙碌,便是午间开宴也没瞧见虞大姑娘的身影。无奈之下,只能立于此处,等虞大姑娘归来。”
虞幼宜原本是不大喜欢亲近这些皇家人的,可蔺泽毕竟帮助她许多,加之有上次那个梦在,到底是这副身子闯下来的事,此刻她的语气有些轻微地不大自在。
“王爷有什么事,只找人递话便是了,何故要学话本子里那些登徒子一般,夜间登堂入室。”
蔺泽没答话,只淡淡笑着看向虞幼宜。
半晌后,他笑意更深了些。
“从前想不起来的事,现下可想起来了么?若是还想不起来,我府里还有好些补品,下次再叫李乐送些过来。”
藏在后头的李乐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
虞幼宜罕见地张嘴卡壳了一瞬,随后才认命地开口。
“王爷的玉坠在我这里,之前一直不得机会递还给王爷。这玉坠似乎是王爷的心爱之物,既然今日王爷在此,臣女正好拿了出来还给王爷,以期能弥补一二。”
虞幼宜说话的时候避开了蔺泽的眼神,没瞧见蔺泽脸上的笑意淡去了一些。
月光下人影晃动,她蹙着眉退后两步,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五指纤长的手。
蔺泽伸过手来,轻而易举抓住了她后缩的手腕。
“虞幼宜,你是真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这一次也准备在这里装傻充愣,避而不谈?”
白蔷的脚步动了起来,立刻上前想要护住虞幼宜。
可她身形刚动,面前就晃过一股清凉夜风,一向面无表情的李乐忽地出现在她面前,脸上有些无奈的神情。
“白蔷姑娘,还请你稍停片刻。”白蔷听见李乐小声说了一句。
她瞪着李乐,可李乐依旧如同一堵高大的墙挡在她面前。二人几番眼神交错过后,李乐尴尬地挪开了视线,不去看白蔷愤怒的目光。
前方,虞幼宜纤细的手腕被蔺泽握在手里,她挣了两下没有挣开,面上也不由得浮出了一点恼怒神情。
“王爷!”
蔺泽依旧抓着她,垂着眼看着面前这个平日里从容不迫的女子,此刻尴尬中掺杂着一丝窘迫,窘迫中又带了一丝恼怒的模样。
像只心虚发怒的猫。
虞幼宜挣扎了几下没挣开,只好认命地任其抓着自己。她心里一转,忽地想要气一气这个清冷王爷。
“臣女确实不知道王爷是什么意思,还请王爷不吝赐教,指点臣女一二。”
蔺泽脸上怔忡了一瞬,随后眯着眼睛,声音里夹杂了些危险的气息。
过了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松开了虞幼宜的手腕。
虞幼宜悄悄翻了个白眼,缩回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心里仍旧有些尴尬不已。
蔺泽握着她手腕的时候并未用力,故而她手腕其实也没有感到不适,只是当下这个场面颇让人尴尬,她想分散下注意力罢了。
虞幼宜不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看着像极了心虚躲事的模样。
“从前你年幼时,侯府与孟国公府定下婚约,我曾暗中看过几次,见你与孟流寒确实有些情分在,便也不打算再多置喙什么。”
虞幼宜一怔,抬起头来,撞进蔺泽认真凝视着她的眼神之中。
这位王爷在外面无论何时,似乎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或是淡然无情的。她还是第一次见蔺泽这般郑重的的目光,仿佛在承诺什么一般。
“即使在天趣楼中一见,我也无意让你为难。之后在将军府一见,我本可以将事情全盘拖出,但仍旧没有开口。”
“我是皇家人,受制其中,却也得利其中。连阳侯府与国公府虽然举足轻重,这婚约虽是两家长辈做主定下的。但我若想将其作废,轻而易举。”
“你说,我为什么没有插手其中?”
一阵夜风吹过,似乎吹起了几片飘落下来的落叶,划过虞幼宜抚着自己手腕的指尖。
她垂首不语,心里有些没想明白蔺泽是如何个想法。
“让你为难,是我不愿见到的事。强夺豪取,也实非我意。若你仍旧心悦那孟流寒,我便不会与你多说一字一句来扰乱你的心神。可我瞧着,虞家大姑娘似乎对孟流寒没有任何心思。”
蔺泽说完这句后,忽地静静笑了起来。本就昳丽的面容,此刻更是显得无比动人心魄。
虞幼宜依旧垂首不吭声,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吐出一句。
“今日散席,我隐约在府中瞧见几个面生的丫鬟。王爷,你是已经知道国公府与连阳侯府断了婚约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蔺泽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一些。
“我知道。”
虞幼宜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坦坦荡荡地对上了蔺泽的双眼,目光在那颗红痣旁停了一瞬。
蔺泽的面容比起年少时的如玉姿态,更添了一丝少见的沉静。如今清贵之意分毫不减,容貌也更加清俊出挑。若不是有庆王威严名声在外,这张脸,恐怕是许多女子揣在心中的模样。
即便是有那样拒人千里的名声在,仍旧有许多贵女偷偷牵挂着他。
她看着那双眼里的笑意,看见蔺泽眼眸中映出的自己。
一双潋滟眸子,对上一双昳丽眼眸,一如那日在天趣楼时一上一下四目相对的场景。只是那时蔺泽掩着心中的情绪,而虞幼宜对过往一无所知。
而现在,虞幼宜盈盈的双眼里有一丝错愕和探究,蔺泽眼神仍然平稳含笑,透过许多年的漫长岁月,此刻定格在清丽无比的虞幼宜身上。
“那王爷可否知晓,国公府的长辈是因为臣女身子有碍,才提出要作废婚约。”
虞幼宜今日一直敛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外露,但她其实心里颇为疲惫。不管多么深固的情意,似乎都抵不过这么一句轻飘飘的“于子嗣上无缘”。
她知道她的身子无碍,但仍旧止不住地为这事感到败兴。
孟流寒尚且不能回避掉这些,而身份更为贵重的蔺泽,更是无法逃开这么一条。
她忽地觉得有些无趣,什么情深缘浅。说到底,这情是建立在富贵与权势上的情,缘是依附于条条规矩之上的缘。
蔺泽,恐怕也逃不开这些条条框框。
她这一句,不抱任何希望,也没有想着要以此试探蔺泽。只是想早些从这些情绪中抽身,不再拘泥于此罢了。
她原本就不是那等依情绪而做事的人,上辈子,她便没有过那种情投意合的过往,这辈子有没有倒也无所谓了。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想为此耗费心神的最好办法,便是在一开始就避开所有的可能性。
虞幼宜拢好袖口,脚尖微动,才刚刚语毕,她便已经准备要着转身离去了。
“身子有碍,和你我二人之间种种有什么关系么?”
她身子一顿,惊愕地抬眼望向蔺泽。
蔺泽微微蹙眉,脸上同样有些许失望的神情。他原以为虞幼宜会说些别的什么话,谁知她只是在意着这么无关紧要的一事。
他原本还有些期待能看到虞幼宜不同于往日的模样。
“身子有碍又如何,无碍又如何。与我而言,只要是你,其它的都无甚干系。”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数年前,我与你初见时,便从未考虑过这些。”
夜风拂过,月色盈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