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行至垂花门之际,林太夫人恰好也到了。
以女儿如今的处境,宋夫人可不敢认为对方是殷勤地出来相迎。她快走几步,上前去深施一礼。
林太夫人睨着宋夫人,嗤笑一声,“教出宋氏那等品行的人,我还当是怎样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宋夫人却不敢吱声,只有忍气吞声的余地。
林太夫人见对方这样,底气更足,道:“你来做什么?补上你女儿的嫁妆么?这倒是应当应分的。”
宋夫人面色不由立时一变。嫁妆?林家居然好意思跟宋家要嫁妆?她抬头迎上林太夫人的视线,回以一笑,“太夫人这话,妾身便听不懂了,您要什么嫁妆?纵然是纳妾,那也得有聘礼聘金,在何处?我怎么不晓得?”
宋家白搭了一名闺秀不算,居然还要宋家贴银子,有这么处事的混账东西么?局势横竖也就这样了,而且她也看出来了,若是对林太夫人一味服软,宋家只有更倒霉更晦气。
她会给女儿体己的银钱,但不能是以嫁妆的名义。
林太夫人哽了哽,吞咽一下才道:“你女儿就是个丧门星,日后我还要找道观寺庙的人来做法事,这笔开销算谁的?难道不该你宋家出?”
“……”宋夫人的诧然多过愤怒。
活了四十来年,她还真没见过这么……无法言说的人。
这不就是传闻中的泼妇么?女儿到底是看中了什么人家?就林太夫人这种东西,别说做林陌的妾室,便是做他的正妻,怕也要被气得吐血。
压下诧异,她哼笑出声,“这话说的可就有意思了,既然这般嫌弃,何必迎我的女儿进门?”
“皇上都知情,怎么能不迎进门来?”
“既然皇上都知情,你为何说我的女儿是丧门星?难道皇上会让倚重的臣子勉为其难么?”
新开始较量只过了一个半回合,林太夫人就败下阵来,被噎得张口结舌。
宋夫人虽然口角上占了上风,心里却着实被气得不轻,加之本来就存了几分万念俱灰的心思,这会儿索性破罐破摔了。
她走到林太夫人面前,逼视着对方,轻声道:“太夫人年长我几岁,有些事似是没看明白,那我就跟你说清楚:你也说了,纵然是纳妾,这事情也是皇上着意过问的,意味的是什么?——林家、宋家往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敢为难我的女儿,那么宋家绝不会坐视不理,为她跟你讨个说法,大不了我们就告御状,倒要问问你这太夫人是怎么个持家的法子——为难儿子的妾室?你可真是好意思,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你这般不成体统的官家女眷。”
“你、你……”林太夫人如今一听到皇上俩字儿心里就发毛发慌,硬生生地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有句话叫做玉石俱焚,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宋夫人语声更轻,但语气更冷,“你要是让我女儿不得安稳,那宋家就也能让你儿子不得安生!”
她是转过弯儿来了:就算宛竹的事情全都有铁证,摆在林陌面前,他还敢声张出去不成?那样的话,纵然女儿声名狼藉,他不也要成为男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饶是宋家豁得出去,他林陌也奉陪不起。
林家觉得倒霉,宋家又何尝能有其他感触?那就都认了吧,一起耗着吧。
林太夫人明白什么叫玉石俱焚,却不明白宋夫人放的狠话因何而起,不免疑心儿子卷入了贪墨之类的罪行,先前的气焰彻底哑火。
宋夫人趁机道:“着人带路,我要去见我的女儿!”
林太夫人木着脸,不吭声。
有管事妈妈知晓太夫人的脾性,忙上前来打圆场,陪着笑对宋夫人道:“您随奴婢来,这就给您指派带路的人。”
林太夫人缓过神来,顺过了郁结在胸口的气,刚要回内院,却被林陌请到了他的书房。
林陌遣了下人,把攸宁着人送来的东西给母亲看。
“这……”林太夫人犹如平白被人狠狠掌掴,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怎么回事?你从哪儿得来的?”
林陌只是淡声道:“您要是还想我活着,还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日后再不可做这等糊涂事。”
“……”
林陌吁出一口气,透着十分的不耐烦,“我实在是累了,您请回。”
生平第一次,林太夫人得了儿子的冷遇,还不能有一字半句的斥责埋怨。
那边的宋夫人随一名婆子来到宋宛竹的小院儿,一直留心打量,见女儿住的屋舍陈旧,陈设亦都是次品,心里五味杂陈。
母女两个见了面,先是搂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待得平静下来,才说起正事。
宋夫人担心隔墙有耳,低声道:“我瞧着侯爷那态度,怕是……对你有了几分疑心。”
“您怎么跟他说的?”宋宛竹连忙问道。
宋夫人把当时情形复述了一遍。
宋宛竹眼中闪过绝望之色。
宋夫人见她这样,不免问道:“侯爷与你,可曾圆房?”
宋宛竹表情极其艰涩地摇了摇头。圆房?她连见他一面都是奢望。
“为今之计,只能指望你爹爹了……”宋夫人喃喃道,沉了好一会儿,她强打起精神,认真思量片刻,道,“武安侯那边,侯爷说皇上可能唤他来京城回话,你有没有法子,让他咬定与你毫无瓜葛,只是泛泛之交?”
“……”宋宛竹的头缓缓地垂了下去,又缓缓地摇了摇。
“那你们……”宋夫人实在没法子不恼女儿了,“你跟他到了什么地步?总不能到了海誓山盟的地步吧?”
宋宛竹不说话。
“你啊!”宋夫人用力地戳了戳她额头,“这也就是说,只要武安侯晓得你与林侯年少时便暧昧不清,一定会恼羞成怒,觉得被你骗了?”
宋宛竹仍是不说话,头垂的更低。
宋夫人站起身来,急的团团转,“你以前不一直是对男子特别有法子的样子么?就是这种法子?你把你自己当谁了?觉着谁都能对你死心塌地无怨无悔?觉着男子能一辈子都相信那些个甜言蜜语?”
“娘!别说了!”宋宛竹呜咽着,双手捂住脸,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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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晖离开林府,直奔兰园看叶奕宁。
叶奕宁正要用饭,就邀请他一起,让厨房加了几道菜,温了一壶酒。
徐少晖道:“来这儿之前,我去见过林陌了,数落了那混帐几句。”
“你又何必搭理他那种人呢?”叶奕宁微笑着,给彼此斟满一杯酒。
徐少晖老实不客气地道:“你整日里装死,别的事都是攸宁在替你做,她还不准我插手,我都快气死了,好歹得过过嘴瘾。”
叶奕宁叹气,“下堂事小,丢人事大,总得容我缓口气。”
徐少晖瞧着她,笑了笑,“理解。”
两人碰了碰杯,喝尽杯中酒。
叶奕宁这才解释道:“我也不是没脾气,不想发作他。但眼下钟离先生的案子需得他出一份力,这时候就让他出事,就会害得翻案的事情更加一波三折——反对翻案的那些人,不定说出什么话来。
“至于宋宛竹,我膈应得要死,一想到她那个委屈装可怜的样子就作呕,越是这样,越不知道该怎么整治她。
“以为要过一段呢,没想到攸宁出手这么快,法子又这样有趣。唉,其实怎么都要她费心,便是我亲力亲为,也要时时去问她该怎么做。”
徐少晖就笑,“家母刚听说了些消息,就跟我说,一准儿是攸宁的手笔。”
“往后给我们娶嫂子,就照着攸宁这种聪慧的找。”
“还不就是她,害得我娘谁也瞧不上了。”徐少晖笑得现出一口白牙,“私下里总埋怨我木头脑袋,说同窗之谊这些年了,怎么就没跟攸宁献殷勤,把她哄到徐家。天……也太看得起我了,那丫头何曾把当初身边那些少年人放在眼里?她也就是不得不嫁,要不然,应该会自个儿逍遥自在地度日。”
“是啊。”叶奕宁低低叹息,“她不似我。”
徐少晖这才意识到,有些话会引得她多思多虑,却也没有道歉的意思,反而道:“瞧你这德行,还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起来了。少来,我不吃这一套。”
叶奕宁闻言倒是笑了,“你才少来,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怎么着?今儿让攸宁帮你算了一卦,她说是你可哪儿骂人的好日子?”
徐少晖哈哈地笑,又跟她碰杯喝酒,“还有精气神儿抬杠就行。”放下酒杯,倒酒时才念及一事,“你现在能喝酒么?不是说病着?”
叶奕宁道:“没事儿,不服药了,打算过几天就去当差呢。再说了,就算病着,也得陪你喝个尽兴。咱哥儿俩有日子没一起喝酒了。”
“可不就是。”徐少晖道,“难得都闲着。”
叶奕宁看着他,心生惋惜之情,“在我这儿,其实总觉得,林陌是取代了你——也不是,你跟他还不一样,他动辄让萧阁老上火,你的战功可真是自己实打实立下的。”
要不是那样,就他家老爷子那些犯上的堪称大逆不道的话,徐家早没了。
“你知道什么?这账可不能这么算。”徐少晖耐心地跟她解释,“我当初是尽力建功立业,但没尽全力,对萧阁老并不是全然的认可,有时候忽然间就发懵,弄不清楚在为谁出生入死。
“萧阁老顶瞧不上我这一点。
“为这个,才纵着我家老爷子口无遮拦——当初只要他正色警告老爷子几句,稍稍施压,老爷子就消停了,可他没那么做,为的就是不用我了。
“真可惜。”
他神色有些落寞,“我说的可惜,是离开军中,更是离开军中之前,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征伐杀戮是为止战,是为一方甚至天下百姓换得安宁。